哀愁的預感4

那個星期天,我還賴在床上睡著。母親一早就在院子裏打理盆栽。父親被母親喊去幫忙,他時而大聲說笑,時而抱怨什麽,聲音一直傳到我這裏。如果我現在起床的話,母親一定也會把我喊去院子裏幫忙的,於是父親就會像遇到救星一樣溜到哪個地方去,這是顯而易見的……我這麽想著,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我們家改建後煥然一新,我們搬到新家已經快一個星期了。早晨醒來,睜開眼睛看見陌生的天花板,頭腦裏一下子拐不過彎來,還會嚇上一跳。房間裏仍彌漫著嶄新的塗料和白木的氣味,微微有一種疏遠的感覺。自從搬家以後,我一直有些憂郁,好像自己的體內正在發生著某種變化,某種記憶在我的腦海裏旋轉著,卻又想不起來……我怎麽也無法從頭腦裏抹去那樣的感覺。

不知為什麽,我全然沒有幼年時期的記憶。我的內心裏,我的相冊裏,全然沒有。

這的確是很不正常的,但是那種反常已經完全融入日常生活裏,人一般總是面對未來,所以漸漸地我也就淡忘了。

家裏還有父親和母親,還有小我一歲的弟弟哲生。我們的家庭是一個明亮的世界,就像斯皮爾伯格的電影裏出現的中產家庭那樣,洋溢著幸福。父親婚前在一家企業裏當醫生,結識了當護士的母親,兩人結了婚。家裏永遠洋溢著有節制的活潑氣氛,桌上一年四季都放著鮮花,家裏有自制的果醬、鹹菜,還有燙好的衣服、高爾夫球具、上等釀酒。母親非常勤快,一刻都閑不住,她總是那麽開開心心地收拾家裏,養育我和哲生。我還有一個以健康的心態保護著家庭的父親。我永遠都是一個幸福的女兒,然而不知為什麽,有時我偏偏會胡思亂想。

“不單單是童年時代的記憶,我還把什麽重大的事情忘掉了。”

有時吃著晚飯或看著電視的時候,父母常常會不經意地談起我和哲生小時候的事情,都是些愉快的回憶……第一次在動物園看到獅子,摔倒時把嘴唇磕破流了很多血而號啕大哭,我經常把哲生惹哭……父親和母親說話時語氣平和,笑臉中沒有絲毫陰影,我和哲生一起聽著,一邊開懷大笑。

但是,心底裏有個什麽東西在一閃一閃地閃爍著光亮。還欠缺些什麽,應該還有什麽我這麽感覺到。這也許純粹是我胡思亂想。童年時的記憶,大部分人都會極其正常地忘掉。盡管如此皓月當空的夜裏,當我站在屋子外,有時卻會坐立不安起來。每當站在風中,擡頭仰望著遙遠的天空時,一些令我無限懷戀的記憶便會呼之欲出。記憶的確已經探出了頭,但再一凝神回想,卻已不知不覺消失。一直都是這樣的感覺。為了改建房子,我們在外面租房子住了一段時間。自從在那房子裏發生了一樁小事件以後,這個疑問便越來越強烈地勒緊了我的胸口。

“彌生!該起床啦,已經快到中午啦。”

樓梯下傳來父親的喊聲。無奈,我只好起床下樓。父親正在門口把拖鞋換成運動鞋。

“怎麽回事啊!原來是自己想要溜走,硬把我喊起來當替死鬼。”我埋怨著。

“硬拉你起床也好,什麽也好,都已經中午了呀!我已經幫著做過一些了,下面就拜托你了。”

父親笑著。也許是頭發覆蓋著前額的緣故,星期天父親總是顯得很年輕。

“出去散步?”

“嗯,我溜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父親說完就出去了。近來他非常喜歡散步,不久將會養一條小狗來做伴。聽說是某個國家的、可以養得很高大的品種。家裏人都很樂意養一條那樣的狗。

我打開通往起居室的門,站在面對院子的大窗戶跟前,透過窗玻璃,能看見母親戴著手套神情專注地移種庭院樹的身影。

我從冰箱裏取出牛奶,用微波爐加熱面包,開始吃已經遲到的早餐。睡得過了頭,頭腦有些昏昏沉沉。在廚房裏鋪著木地板的地方,哲生正全神貫注地用鋸子鋸木板。

“吵死了,你在做什麽?”

我一邊嚼著面包,一邊走近哲生。地上鋪了報紙,報紙上疊著幾塊木板,邊上放著油漆罐。哲生“嘎嘎”地鋸著木板。

“我在搭建狗屋呀!”哲生說著,用下巴示意腳邊撒滿木屑的設計圖。

“人家送的不是一條小狗嗎?”我撿起設計圖,見狗屋建得很大,很覺吃驚。

“會長到那麽高的。”哲生說著,又埋頭鋸起木板來。

“再說‘大能兼小’是吧。”我笑了。

“你真聰明,彌生。”

他頭也不擡,笑著說道。陽光照著他的手,我蹲在邊上看了一會兒。

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弟弟。本來就沒幾個人會討厭他。哲生就是這樣一個乖小孩。我們從小就很投契,作為姐弟倆,我們和睦得讓人不敢相信。我表面上沒將他當回事,但心底裏對他非常尊重,因為他總是以一種純真的熱情對待事物。他天生具有一種不願暴露自己軟弱的頑強和開朗,無論對什麽都能不知畏懼地勇往直前。現在他讀高三,將要參加高考,但我們都用不著為他擔憂。他高高興興地買回一大堆習題集,做遊戲似的做完一本又一本。對他來說,考上與實力相符的大學,似乎是理所當然的。煩惱的時候就動動手。我一直就很羨慕他。他非常單純,有時也很天真,但他是一名特別的少年。父母親和親戚們異口同聲地說,如果有人生而擁有高潔的心靈,如果有人具有高尚的品格,那這個人就是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