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天亮了,擁抱太陽(第2/15頁)

聽了這話,白長山愣了半天。方夢白擔心他會沿著這個話題往下問,指著不遠處的江說,那就是松花江吧?白長山說,是啊,所以,白河和寧昌有一個相同的別名,叫江城。方夢白不希望他回到那個話題,盡量讓他說些別的話。她說,聽媽媽說,你曾經去過寧昌?那是什麽時候?他說,他參加了第四野戰軍解放寧昌的戰鬥。原先以為,白崇禧會在寧昌打一場大仗,四野做了充分的準備。結果,寧昌外圍打了幾場小仗,白崇禧帶著軍隊向南跑了。白長山在寧昌駐紮的時間並不長,那段日子,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汽車上,駕駛著汽車,運送著武器彈藥到處跑。

盡管方夢白一直避免這個問題,到了晚上,白長山還是將這個問題擺在了她的面前。從松花江返回城裏,在餐廳吃過晚飯,兩人一起回到她的住處。白長山坐在她的面前,以極快的速度抽完了兩支煙,然後單刀直入問她,夢白,告訴我,你媽是咋死的?方夢白的心猛一緊,這一刻終於來了。

她說:“被造反派整死的。”

他說:“我知道。我是想讓你告訴我詳細情況,只要是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把每一個細節都告訴我,好嗎?”

無路可退,她只好胡編亂造。她說,一九六七年,他們那裏武鬥鬧得很厲害,打死了很多人。後來組建革委會,彭陵野原來的一個手下為了自保,把彭陵野偽造中央文革小組來信的事報告了。這件事被定為反革命案件,我媽也被抓了起來。過了幾天,造反派來了兩個人,見了面就問我,你是方子衿的女兒嗎?我說是。他們說,你媽讓我們來帶你去見她。我說,我媽在哪裏?他們說,等一下你就可以見到了,跟我們走。

接下來的講述,全都是她臨場發揮,現編的。有關見到屍體的細節,她說不出來,只好將那個夏天在街上見到一個死人的情況說了。那個人是一個女人,也不知是怎麽死的,棄屍街頭,身上卷著一床破草席。很多人圍著看,竟然沒有人收屍。到了下午,也不知怎麽搞的,破草席完全掀開了,屍體竟然是渾身赤裸的。身上傷痕累累,難以找到完整的好皮膚。有人說她是走資派,被造反派打死的。也有人反對,說看上去她只不過十幾歲,哪裏可能是走資派?方夢白忘了以前信中曾說過是在母親被關押的地方見到母親屍體的。那封信是母親說一句她寫一句,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麽,她自己也沒太用心。將這個故事編出來後,她才意識到,如果白長山問仔細一些,事情一定會穿幫。

白長山根本就沒有推敲她所講事情的真實性。那個年代,荒唐的事情太多,更荒唐千百倍的都有,因此,他或許對此深信不疑。想到方子衿死時竟然暴屍街頭,他悲從中來。方夢白正在講述的時候,感覺白長山的神情有異,便拿眼看他。他坐在凳子上,頭微微向上仰著,嘴張開。看情形,就像是想打一個大大的噴嚏,卻又半天打不出來。方夢白全身一緊,似乎在幫著他使勁。過了幾十秒鐘,突然一聲驚天震地的長號。不是噴嚏,而是哭聲。白長山忍不住,大哭出來。他原本是坐在凳子上的,哭了幾聲,身子一軟,整個人從凳子上溜下來,坐到了地上。他雙手抓著衣領,哭著說,妹子,是我對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

方夢白的心,被他的哭聲緊緊地揪住了。從他的哭聲中,她感受到了他對母親的愛深入到了自己的骨髓,即使是這麽多年過去,這種愛還沒有絲毫消失。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是一個經歷了血與火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是不會輕易流淚的。可他現在流了,那只是因為這淚在他心中壓抑太久。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她的哭和母親是否死了無關,只是哭他們的這段情。

白長山越哭越傷心,最後開始全身抽搐。方夢白見狀嚇壞了,暗想,他該不會因傷心過度而死吧?她害怕了,猶豫了再猶豫,最後決定把真相告訴他。她實在不忍心看到他如此悲痛欲絕,哭著上前,攙起他,說,白叔叔,對不起,我沒有對你說真話,其實,我剛才說的都是我編出來的,我媽沒有死。白長山仍然在痛哭,根本沒有聽清她的話。她於是大聲地說,叔叔,別哭了,我媽還活著。

這次他聽清了,猛地止住了哭泣,盯著她看了幾秒,問她:“你剛才說啥?”

她說:“我騙了你,我媽還活著,沒有死。”

白長山眼中閃射出興奮的光芒。但只是一瞬,這光又黯淡下去。他說:“好閨女。我知道,你是怕我太傷心,所以才這樣對我說的。”他在她的攙扶下坐到了床上,努力壓抑著情緒對她說:“孩子,叔叔這一生,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和你媽的這段情裏了。這段情把叔叔掏空了。現在叔叔老了,再也經不起打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