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第3/9頁)

在後來的演出中,方子衿有一個獨唱和在一個群舞中領舞。只要她一出場,全場歡聲雷動。

就在這一天,方子衿的名字不脛而走,整個恒興城都知道恒興女中有一個方子衿,歌舞一絕,美貌無雙。甚至有人更直接,不叫她的名字,叫她恒興第一美女。從那天開始,無論她走到哪裏,人們都會對她駐足觀望,或者是指指點點。

回到家裏,父親方晉誠和母親周硯月正在討論解放軍進城的事。周硯月說,這天說變就變了,怕是要下一場透雨了。方晉誠說沒變。恒興城還是恒興城。周硯月說,怎麽沒變?市黨部大樓的青天白日旗換了。方晉誠說怎麽變也得吃飯放屁,生娃兒。這時,方晉誠見女兒方子衿回來,就說,衿娃子你學校的張先生今天好些沒?方子衿含糊地應了一句,回到自己的房間。放下書包後的第一件事,是將裏面所有一切清理了一遍。她喜歡秩序,喜歡一塵不染,床上哪怕有一根頭發,都會讓她有一種歇著一只蒼蠅般的感覺。清理過後,她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再檢查一遍,然後才拿出《黃帝內經》,在寫字台前鋪開,又在旁邊鋪上一個本子,放好筆。可今天,她怎麽都讀不進去,腦子裏老是閃動著那張星光燦爛的臉。

那場雨醞釀了幾天,在第三天演變成了冰雹,落到地上稀裏嘩啦地響,像一群穿白衣服的孩子,歡蹦亂跳著鬧騰了十幾分鐘,竟然積了薄薄的一層。冰雹說停就停了,天上現出一絲亮色,卻非常短暫,瞬間又被烏雲籠罩。到了第二天淩晨時分,終於嘩啦啦下起雨來。

方子衿起床的時候,看到雨絲斜斜地織成了一張網。積雨從瓦溝子裏流下來,串成一副幕簾,滴落在門前的麻石街。方晉誠穿著一身青布長衫,戴著一副圓框玳瑁眼鏡,看著瓦檐下滾落的水珠,神情有些幽幽地說,昨天下冰雹,今天又下起了這種糍粑雨,今年這氣候真怪了。周硯月坐在神龕的另一面,她一頭烏黑的頭發向後梳起,在後面挽成一個髻,套上一個黑色的發網,再用一根銀簪簪著。她穿著一件對襟的緞褂,領子上有一圈彩色的滾邊,下面是一條大花的單褲,腳上踩著一雙緞面的出邊帶袢布鞋。方子衿不太喜歡母親的那件對襟緞褂,腰束得太緊了些,初一看上去,就像一只高腳的洋酒杯,杯肚曲線玲瓏,驚世駭俗。方子衿覺得母親不應該讓那地方太顯擺。可不知為什麽,父親就是喜歡她這一身打扮,母親也就格外有了穿的興致。她沒有搭丈夫的話,而是對正準備出門的女兒說,這雨落的,今天不去了吧?

“就要放暑假了,這幾天事多。”方子衿說著,撐開油紙傘,鉆進雨幕裏。

剛到學校門口,迎面見到王志堅。他站在門房裏向她招手,她只好迎著他走過去,站在雨地裏聽他說話。他說今天你不用去班上了,去一趟軍管會,陸特派員有事找你。方子衿問他什麽事,他說你去了就知道了。看那神情有些怪怪的,給人的感覺是他肚子裏沒裝什麽好水。

軍管會在以前國民黨的市黨部裏辦公。這幢樓在整個恒興是最威嚴氣派的。進入大院有一個門樓,要上好幾級台階,門樓的兩邊有荷槍的戰士站崗。陸秋生所在的文化教育委員會在大院的最後面,緊靠著山,是一幢很普通的木板樓,走在上面,篤篤響著回聲。

方子衿走進之前,陸秋生一邊搓著手,一邊在辦公室裏打著旋兒。見到她,他似乎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他給她倒水,卻因手發抖,將水灑到了缸子外面。他拿布來擦桌子,結果碰倒了那只軍用搪瓷茶缸,茶缸在地下滾出一串特別的響聲。勤務員聽到響聲,以為出了什麽事,立即跑過來。陸秋生便恢復了一些平靜,也重新找到了尊嚴,在藤椅上坐下來。等勤務員將辦公室裏清理幹凈,他再一次變得緊張起來。

方子衿坐在那裏一言未發。她很後悔今天穿了這套學生裙。當初是準備去教室的,王志堅突然通知她,她根本來不及換就趕來了。要怪也得怪這恒興離上海太近了,在一條江上。十裏洋場上流行著什麽,幾天之後溯江而上的風潮就會席卷恒興城。如果上海人不弄出這種透明絲襪,也就根本不會有她現在的煩惱。她將學生裙的下擺拉了又拉,雙腿並得緊緊的,雙手合掌,夾在兩腿之間,那條長辮子蛇一樣盤在她的腿上,辮梢夾在她的手掌間,一下一下地搓動著。

“由於形勢的需要,你們這批學生,將提前畢業。”陸秋生說。

方子衿有些不明白地擡頭望他。他是軍管會文教委員會的特派員,他們是有權決定這件事的。可是,這件事和她有什麽關系?她想,提前畢業,對她半點好處都沒有。大學的招生考試還需要半年時間,這半年她難道等在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