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3(第2/2頁)

那麽,存在於肌肉、骨骼、血液和肉體之外的真實自我,究竟是什麽呢?外在形象可以內化,可以塑造言論、視野和行為。如果你一輩子都是服務員,你站著的時候身體可能會習慣性向前傾。但肉身和自我也可以分離,伽利略因而沒有被燒死。況且肉身也不是固定的,它會因年齡增長、體重變化、事故、鼻子整形、染發和彩色隱形眼鏡而改變。

我看見,我們赤身裸體地坐著,圍成一個大圈,我們顫抖著,擡頭看著天色漸暗、星星閃現。這時,有人開始講故事,說他看到星星上有一個圖案。然後,又有人講起了颶風眼和老虎眼睛的故事。那些故事、那些形象都變成了真的,我們寧願自相殘殺,也不願改變故事中的任意一個詞。可過了一會兒,又有人看到,或自稱看到了另一顆星星,她說那星星在北邊,它的圖案會變化,而且它還會帶來災難。於是人們怒發沖冠,開始把怒氣轉向那個發現它的人,將她亂棒打死。然後,他們又喃喃自語著坐了回去。他們開始抽煙。他們將視線從北方移開,不希望別人以為自己在尋找那個大逆不道者幻覺中的景象。然而,其中也有一些忠實的信徒,他們故意直視北方,看都不看一眼她所指的東西。那些深謀遠慮的人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知道,如果人們接受另一顆星星存在的事實,所有的故事都得改寫。於是,他們滿腹猜疑地去尋找那些可能偷偷轉過頭去尋找另一顆星星的人。他們發現了幾個他們以為在偷看的人,不顧他們的抗議,將他們處死。必須斬草除根。可長者們還得繼續看啊,由於他們一直看著,其他人開始相信那裏真的有什麽東西,於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轉身,時間一久,每個人都看到了,或是想象自己看到了,甚至沒看到的也說自己看到了。

於是,地球感覺受了傷,而大自然母親也在寶座上,通過她的“作品”發出嘆息,顯露出災難的跡象。一切都完了。所有的故事都得改寫,整個世界都在發抖。人們嘆息、哭泣,感慨在過去的黃金年代裏,也就是人們還相信那些古老故事的時候,生活是多麽快樂、平靜。其實,除了那些故事本身,什麽也沒有改變。

我想,那些故事就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是讓我們區別於獅子、公牛和那些巖石上的蝸牛的東西。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與那些蝸牛區別開來。基本的人類行為,就是呈現、創造或發明一個謊言。比如,我所在的這個世界一角流行的說法是:人可以沒有痛苦地生活。他們摘掉鼻環,無視心結,拔除白發,修補壞牙,摘除病變的器官。他們還試圖消除饑餓和無知,至少他們是這麽說的。他們執著地研發著沒有核的桃子、不帶刺的玫瑰。

真的有不帶刺的玫瑰嗎?對此,我也很困惑,一部分的我認為玫瑰要是不帶刺就太好了,而另一部分的我卻又緊緊握著它的刺,哪怕掌心還在滴血。而完整的我認為,若沒有饑餓和無知該多好——可或許無知也是一種智慧。我也不想沉溺於痛苦,因為會難以自拔。也許世上一切清醒的痛苦,都已隨雪化去,被雨沖走,隨風而去了,否則,世界如何去承受它身上滿目的瘡痍?我們已經忘記了巴黎保衛戰[34]、阿爾比派和其他成百上千的古老故事。如今,燕尾旗,那些裝飾華麗、傲氣十足的馬,還有貂皮和天鵝絨都已成為新的神話故事。

重點是,如果只有確定的東西是真實的——如莎士比亞所認為的那樣,那麽就只有死亡才是真實的了,剩下的都是想象,是短暫的、易變的。就連我們的故事也是這樣,盡管它們留存得比我們長久。既然除了死亡,一切都是謊言,都是虛構的,那麽又有什麽值得我們去死呢?

兩邊的人都說,回到一九六八年的願望就值得我們為它去死,盡管那些聲音最大的人幾乎都不是會去死的人。有一天,在雷曼餐廳,當大家談論“革命”這個話題愈發深入時,米拉大膽地說,革命不怎麽有趣。這時,坐在吊燈下、面前放著芝士漢堡和炸薯條的布蘭德·巴恩斯放下手中的可樂,看著她說:“那好,米拉,等革命爆發時,我會攔著那些革命者,讓他們對你這種唱反調的網開一面。畢竟,我知道你沒有惡意嘛。”他最近才加入了“新左派”組織[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