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霍小玉的故事

中國傳統的愛情故事,從唐以後逐漸形成兩大經典模式,一類是才子佳人的模式,一類就是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模式。這兩大模式的形成,我個人認為,都跟唐傳奇有關。尤其是第二種,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模式,跟唐傳奇中許多的妓女故事有關。其中一個最典型的故事,就是《霍小玉傳》。

蔣防的《霍小玉傳》是唐代傳奇中一個有名的悲劇故事。有許多現代學者認為,造成這個悲劇的根源在於唐代的門閥制度,我不這麽認為,我以為社會背景固然重要,但情愛生活中個人的性格因素與個性因素卻更能起決定作用。像霍小玉和李益,與其說他們是一種社會悲劇,不如說這是一出性格悲劇。那麽這個故事的男女主人公李益和霍小玉到底有什麽樣的性格特點和個性特色呢?

用個最簡單的方式來回答,既然世人都說他們的故事是“癡情女子負心漢”的典型,那麽順理成章,“癡情”和“負心”大概最能概括這兩位主人公了。

但是,這種概括到底對不對呢?

先來看霍小玉。霍小玉是一位名妓,但再有名,也是妓。在唐代,妓女的數量非常多,在長安和各個大城市裏都有不少妓女。唐末孫棨的《北裏志》說“諸妓皆居平康裏,舉子、新及第進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館殿者,鹹可就詣。”也就是說當時的妓女大多喜歡跟士人交往,而這些未得官的知識分子也大多有狎妓的嗜好,這是當時的一種社會風氣,無可厚非。但交往可以,結婚就不行了。對於年青知識分子背後的家族來說,一般也持這樣的觀點,也就是你婚前和妓女怎麽瞎搞都行,但結婚想找這樣出身的女子那是斷斷不行的。作為妓女的霍小玉不是不知道這些,尤其李益的出身又是“門族清華”,也就是上層士族階層出身,想讓李益娶霍小女這樣的妓女,這本身就是件希望很渺茫的事兒。

但陷入了愛情中的女孩兒總免不了要癡心妄想。所在小玉在經鮑十一娘介紹初識李益之後,兩個人濃情歡悅之際,她突然就哭了起來。李益問她怎麽回事,她說:“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就是說,雖然現在我們感情這麽好,但將來怎麽辦呢?我現在年青漂亮,可將來總會人老色衰,況且我又出身倡妓之家,你又能對我好多久呢?李益聽了這話,立即海誓山盟,而且他不是假的敷衍一下,而是正式地拿出筆墨紙硯來,認真地寫下愛情的盟約,鄭重地交給了小玉。霍小玉歡天喜地地把這份愛情契約收進自己的百寶箱。以為這樣就有了依靠。這確實好像是表現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癡情女子的形象。

既然我們說霍小玉是一個癡情的女子。我們就來看看癡情這個詞。你發現沒有,癡情的癡字是從一個疒字頭的,在漢字裏,用這個偏旁的字往往有病態的含義,你看“瘋癲、疼痛、瘟疫“這些字都從疒字頭。那麽癡情、癡心的癡字為什麽也要從疒字頭呢?

《詞源》裏解釋“癡”有三個義項:第一個,“不聰慧,呆”;第二個,“癲狂”;第三個,“愛好至入迷”。我們不論愛情中的女子會屬於哪一種狀況,毫無疑問,太過癡情,即使不是病態,也都有不正常、不清醒、分寸失當的地方。

那麽,霍小玉是不是完全符合這個標準呢?

其實,這也是我在中國傳統經典愛情這個系列裏講到名妓情愛不從魏晉南北朝講起,而要從唐代的霍小玉講起的一個重要原因。事實上,講到名妓情愛,我們說最早且有名的名妓情愛故事早在唐以前就有,比如南北朝時期的錢塘蘇小小,她與當朝宰相之子阮郁在美麗的西湖邊相識相遇,他們也曾海誓山盟,但後來阮郁迫於家族壓力離她而去,蘇小小很坦然,甚至是表現得很寬容,悄無聲息地就退出了阮郁的生活,當然她內心可能也有著巨大的痛苦,所以她在十九歲的時候就咯血而死了,但這種表面的平靜好象是很止乎禮儀,對一個妓女來說好像是達到了一種超然的境界,但我以為這也是過於癡情的另一種表現,另一個極端,同樣不自然,同樣不正常,同樣是有著些病態的內涵的。後世的文人,從白居易到李商隱到蘇東坡,甚至在現代也有不少大文豪寫文章褒揚蘇小小的這種在愛情中不恨不怨的恬淡境界,我卻不以為然,男人這樣推崇蘇小水,是因為男人在骨子裏都希望可以遇見這樣不計較的女子,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時候出現,又可以在任何不需要的時候悄無聲息地走開,這樣多好,不麻煩,沒負累,若天下都是這樣的癡情女子,那可是男人的大同世界、理想社會了。所以,我以為蘇小小的境界固然讓男性們向往,但在她身上並沒有體現出女性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愛情中除了癡情之外,還應該具有的豐富內涵。女人,或者說女性,在情愛生活中如果只有癡情的話,那她的愛情一定是病態的,況且癡情本身就有著病態的成份。所以我們才要從霍小玉開始,因為後世具有感天動地的情愛故事的名妓們,並不是像蘇小小一樣只有著癡情,不論是霍小玉、杜十娘,還是柳如是、李香君,在她們身上,除了癡情之外,還有一些更純粹,更豐富,更高妙的內涵,讓她們能在中國經典愛情的歷史長河裏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