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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上中學那幾年,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很多事情發生了變化,但我們一天天身處其中,並不覺得是真正的變化。

索拉拉的酒吧擴大了,變成了一個供應各種糕點的甜食店,糕點師傅是吉耀拉·斯帕紐洛的父親。星期天,甜食店裏擠滿了各個年紀的男人,他們在給家人買甜點。西爾維奧·索拉拉的兩個兒子——馬爾切洛大約二十歲,米凱萊小一點,他們買了一輛藍白相間的“菲亞特1100”汽車,星期天他們開著車在城區的街道上兜來兜去,盡情炫耀。

前木匠佩盧索的鋪子落到了堂·阿奇勒的手上之後,就變成了一家肉食店,裏面擺滿了美味的東西,有時候也會擺到人行道上來。經過肉食店門口,你能聞到香料、橄欖、香腸、新鮮面包和香油的味道,讓人胃口大開。堂·阿奇勒死後,他可怕的影子慢慢消散了,遠離了這個地方,遠離了他的家人。寡婦瑪麗亞大娘親自經營這家肉食店,她說話非常客氣。她十五歲的女兒皮諾奇婭也在店裏工作,還有兒子斯特凡諾——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憤怒的少年,想要從莉拉嘴裏把她的舌頭揪出來,而是變得非常有分寸,目光誠懇,帶著柔和的微笑。他們的客戶越來越多,我母親經常讓我去他們家買東西,父親沒表示反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沒錢時,斯特凡諾會在一個小本上把賬記下來,我們可以月末時結賬。

那個在街上和丈夫一起賣蔬菜水果的女人阿孫塔,她的腰出了毛病,不得不在家待著。幾個月之後,一場肺炎幾乎要了她丈夫的命。但無論如何,這兩個不幸的人還有一個依靠,現在無論冬夏,無論刮風下雨還是晴天,每天早上他們的兒子恩佐都會駕著馬拉車到城區賣菜。這時候的恩佐和當時向我們丟石頭的恩佐完全不像一個人,他已經長成了一個壯實的小夥子,看起來強壯健康,金色的頭發有些鬈曲,藍色的眼睛,他聲音很粗,在吆喝叫賣。他的貨通常都很好,他很自豪地吆喝著。他動作沉穩,服務也很周到,讓人覺得誠信可靠。他很熟練地稱量東西,我很喜歡他在秤杆上找準星時的敏捷,喜歡聽遊碼在鐵杆上滑動的聲音。他會很麻利地把土豆或者水果用紙包好,放在斯帕紐洛太太、梅麗娜,或者我母親的籃子裏。

整個城區都生機勃勃,縫紉用品店忽然間就冒了出來——卡梅拉開始在那裏做售貨員。一個年輕的裁縫把店鋪擴大了,店主野心勃勃,要把鋪子變成給闊人做衣服的裁縫店。梅麗娜的兒子安東尼奧在汽車修理廠工作,多虧了先前的老板格萊西奧先生的兒子——能幹的他要把汽車修理廠變成一個小型機動腳踏車工廠。

總之,到處都是一副百業待興的樣子,就好像卯足了勁,要改變原來的模樣,要把之前的積怨、緊張和醜陋全部化解,要呈現出一副新面孔。我和莉拉在小公園裏學習拉丁語的時候,我們周圍的空間:小噴泉、灌木叢、街道旁邊的小空地都發生了變化。空氣中散發著瀝青的味道,蒸汽壓路機撲哧撲哧從散著熱氣的柏油馬路上緩緩開過,那些光著背或者穿著背心的工人,在鋪設城區裏大大小小的路,城區的顏色也發生了變化。卡梅拉的哥哥帕斯卡萊被叫去砍伐鐵路後面的樹木,他們伐木時,人們好幾天都聽到樹木倒地的聲音。那些樹木抖動著,散發出一種新鮮木材和青草的氣息,樹枝劃過天空,倒在地上,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是一聲嘆息。帕斯卡萊和其他人用鋸子鋸,用斧頭砍,把樹根挖出來,樹根帶出了泥土的味道。那片樹林逐漸消失,慢慢出現了一片發黃的平地。帕斯卡萊幸運地找到了這份工作,因為不久之前,有一個朋友告訴他,有人來到索拉拉的酒吧裏,要找一些小夥子在晚上把那不勒斯市中心廣場的樹砍掉。盡管他不喜歡西爾維奧·索拉拉還有他的幾個兒子,因為他父親就是在那家酒吧裏被毀掉的,但他要養家糊口,所以就去了。他回來的時候是黎明,精疲力竭,鼻孔裏全是新鮮木頭、被揉碎的樹葉和大海的味道。事情就是這樣,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他後來又被叫去做類似的工作。現在他在鐵路後面的工地上幹活,有時候,我們可以看到他在新建築前的腳手架上幹活,那些樓房在一層層增高。有時候,我們看到他頭上戴著一頂用報紙折成的帽子,午飯時會在太陽底下吃著一塊夾著香腸和煎蛋的面包。

我們學拉丁語時,我看著帕斯卡萊走神了,莉拉會很憤怒。讓我驚異的是,我很快發現,她已經懂得很多拉丁語知識,比如她知道所有的詞尾變化,也會很多動詞變格。我很小心地問她為什麽會懂拉丁語,她做出一副不想浪費時間解釋的表情,有些不悅地說,在我上初一時,她從流動圖書館,也就是費拉羅老師管理的那個圖書館,借了一本拉丁語語法書來看,因為她覺得很好奇,就學了一下。那個圖書館對她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資源。我們聊著聊著,她向我展示了她所有的借書證,一共有四張:一張是她的,一張是裏諾名下的,還有兩張是她父母名下的。每張借書證可以借一本書,她有四張,可以借四本。她一個星期看完四本,第二個星期天還回去之後,又借四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