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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點也不懷念我們的童年,因為我們的童年充滿了暴力。在我們身上,在家裏,在外面,每天都會發生各種事情。但我記得,我那時從來沒覺得我們遭遇的生活很糟糕,生活就是這樣,這很正常。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習得的一個責任就是,在別人使我們的生活變得艱難之前,我們不得不使他們的生活更加艱難。

當然,我也很喜歡我們的老師,還有神父那種彬彬有禮的行為方式,但我覺得他們的方式不適合我們的城區。在這裏,盡管你是個女人,你也不能太客氣,女人比男人鬥得更兇,她們會拽頭發,會相互傷害。傷害是一種疾病。從小我就想象有一種很微小的動物,肉眼幾乎看不見,會在夜晚來到我們的住宅區,它們來自水塘,來自廢棄的火車車廂,來自臭草、青蛙、蠑螈、蒼蠅、石頭和灰塵,它們會進入我們喝的水、吃的食物、呼吸的空氣裏。這些細微的蟲子,會讓我們的母親、祖母像惡狗一樣易怒。她們比男人更容易感染這種病,男人不斷發火,最後他們會平息下來,但是女人呢,她們表面上很安靜,心平氣和,但她們會憤怒到底,停不下來。

發生在梅麗娜·卡普喬——莉拉母親的一個親戚——身上的事情,對莉拉影響很大,我也受之影響很深。梅麗娜和我父母住在同一棟樓裏,我們住在三樓,她住在四樓。她才三十多歲,但看起來很老,她有六個孩子。她丈夫和她年齡相仿,在蔬菜水果市場給人家卸貨,我記得他個子不高,很壯實,但是臉長得很英俊,滿臉自豪。有天夜裏,他像往常一樣從家裏出去,就再也沒回來,可能是被殺了,也可能累死了。他的葬禮非常悲慘,整個城區的人都參加了,我父母和莉拉的父母都去了。過了一段時間,梅麗娜從外表看沒發生什麽變化,她還是那個幹巴巴的女人,鼻子很大,頭發已經花白了,聲音尖銳刺耳。每天晚上,她都要從窗口一個個地呼喚孩子們的名字,每個音節都拉得很長,帶著一種憤怒的絕望:艾—達!米—凱—萊!剛開始的時候,多納托·薩拉托雷沒少幫她,他住在梅麗娜樓上,也就是五樓。多納托持之以恒地去聖家教堂,作為一個行善的基督徒,他盡心盡力為梅麗娜籌款,收集舊衣服、舊鞋子,把梅麗娜的大兒子安東尼奧安置到了他的熟人格萊西奧先生的修車鋪子。梅麗娜對他非常感激,在她寂寞的女人心裏,那種感激發生了變化,變成了愛和激情,也不知道薩拉托雷有沒有察覺到。他是一個非常熱情的男人,但也非常嚴肅,生活總是三點一線:家、教堂和工作。他是國家鐵路系統的乘務人員,有一份固定的工資,可以很體面地養活著妻子莉迪亞和五個孩子,他們最大的孩子叫尼諾。如果他不在那不勒斯—帕奧拉的那趟車或者回程的車上,那他就在家裏,修修這個,整理整理那個。他會去買東西,用小車推著最小的孩子出去散步,這種行為在我們的街區很不正常。沒人想著:多納托這麽做是為了減輕妻子的負擔。沒有任何人那麽想。整個樓裏的男人,以我父親為首,都認為多納托是一個喜歡當女人的男人,加上他居然還寫詩,還喜歡念給別人聽。梅麗娜也沒有想到這一點,這個寡婦更願意相信:因為他善良,所以他就被妻子搞得俯首帖耳。因此梅麗娜決定和莉迪亞·薩拉托雷鬥爭到底,她要把多納托解放出來,讓他和自己結合。剛開始的時候這場殘酷的戰爭讓我覺得很有趣,無論在我家裏還是在外面,人們談起這件事情時,都會滿懷惡意地笑起來。莉迪亞把剛剛洗好的幹凈床單晾在外面,梅麗娜會跳上陽台,手上拿著一根竹竿,一頭專門用火燒黑了,用竹竿把床單弄臟;莉迪亞經過窗下,梅麗娜就會朝她腦袋上吐口水,或者倒下去一桶臟水;白天,莉迪亞在梅麗娜的頭頂走來走去,加上幾個鬧翻天的孩子;整個晚上,梅麗娜都用拖把敲打天花板。薩拉托雷想盡一切辦法想平息這場戰爭,但他是一個過於敏感、客氣的男人。就這樣,戰爭在不斷升級,兩個女人在樓道裏或者路上遇見,就開始相互咒罵,罵得非常難聽、激烈。從那時開始,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很害怕。我的整個童年最可怕的一個場景就是:開始是梅麗娜和莉迪亞的叫喊,隨後是從窗子和樓梯上傳來的咒罵聲,愈演愈烈,接著我母親打開門去看,後面跟著幾個孩子,最後一個場面是這樣的——對於現在的我來說,也是無法忍受的——兩個女鄰居扭打在一起,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梅麗娜的腦袋撞到了樓梯間的地板上,離我的鞋子只有幾厘米的距離,就像一只失手掉在地上的白色甜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