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樂園(第6/43頁)

張婉如過三十五歲生日前一陣子,張媽媽的表情就像世界末日在倒數。張媽媽上菜,湯是美白的薏仁山藥湯,肉炒的是消水腫的毛豆,甜點是補血氣的紫米。婉如只是舉到眼前咕嘟咕嘟灌,厚眼鏡片被熱湯翳上陰雲,看不清楚是生氣還是悲傷。或者什麽都沒有。

婉如生日過沒多久,就對家人宣布在新加坡出差時交上了男朋友。男朋友是華僑,每次講中文的時候都讓思琪她們想起辛香料和豬籠草的味道。長得也辛香,高眉骨深眼窩,劃下去的人中和翹起來的上唇。怎麽算都算好看。而且和婉如姊姊一樣會唸書,是她之前在美國唸碩士時的學長。聽說聘金有一整個木盒,還是美鈔。又會說話,男朋友說:我和婉如都學財經,婉如是無價的,這只是我的心意。思琪她們不知道婉如姊姊的新郎的名字,只喚他作男朋友。後來有十幾年,劉怡婷都聽見張太太在講,你不要看我們婉如安安靜靜的,真的要說還是她挑人,不是別人挑她。也常常講起那口木盒打開來綠油油比草地還綠。

婉如結婚搬去新加坡以後,張太太逢人就講為晚輩擔心婚事而婚事竟成的快感。很快地把伊紋介紹給一維。

一回,張太太在電梯遇到李國華,劈頭就講,李老師,真可惜你沒看見我們婉如,你不要看她安安靜靜的,喜歡她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一流。又壓低聲音說:「以前老錢還一直要我把婉如嫁給一維哩。」是嗎?李國華馬上浮現伊紋的模樣,她在流理台時趿著拖鞋,腳後跟皮肉捏起來貼著骨頭的那地方粉紅粉紅的,小腿肚上有蚊子的叮痕,也粉紅紅的。為什麽不呢?我家婉如要強,一維適合聽話的女人,伊紋還一天到晚幫鄰居當褓母呢。誰家小孩?不就是劉先生房先生他們女兒嗎,七樓的。李國華一聽,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腹股間的騷動如此靈光。張太太繼續講,我就不懂小孩子讀文學要幹什麽,啊李老師你也不像風花雪月的人,像我們婉如和她丈夫都是唸商,我說唸商才有用嘛。李國華什麽也沒聽見,只是望進張太太的闊嘴,深深點頭。那點頭全是心有旁騖的人所特有的乖順。那眼神是一個人要向心中最汙潦的感性告白時,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

思琪她們一下課就回伊紋家。伊紋早已備好鹹點甜點和果汁,雖說是備好,她們到的時候點心還總是熱的。最近她們著迷的是記錄中國文化大革命的作品,伊紋今天給她們看張藝謀導的《活著》。視聽室的大螢幕如聖旨滾開,垂下來,投影機嗡嗡作響。為了表示莊重,也並不像前幾次看電影,給她們爆米花。三個人窩在皮沙發裏,小牛皮沙發軟得像陽光。伊紋先說了,可不要只旁觀他人之痛苦,好嗎?她們兩個說好,背離開了沙發背,坐直了。電影沒演幾幕,演到福貴給人從賭場揹回家,伊紋低聲向她們說,我爺爺小時候也是給人家揹上學的,其他小孩子都走路,他覺得丟臉,「每次都跑給揹他的那人追。」然後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福貴的太太家珍說道:「我什麽都不圖,圖的就跟你過個安生日子。」思琪她們斜眼發現伊紋姊姊用袖口擦眼淚。她們同時想道:秋天遲到了,天氣還那麽熱,才吹電風扇,為什麽伊紋姊姊要穿高領長袖?又被電影裏的皮影戲拉回去。不用轉過去,她們也知道伊紋姊姊還在哭。一串門鈴聲捅破電影裏的皮影戲布幕,再捅破垂下來的大螢幕。伊紋沒聽見。生活裏有電影,電影裏有戲劇。生活裏也有戲劇。思琪怡婷不敢轉過去告訴伊紋。第三串門鈴聲落下來的時候,伊紋像被「鈴」字擊中,才驚醒,按了按臉頰就匆匆跑出視聽室。臨走不忘跟她們說,不用等我,我看過好多遍了。伊紋姊姊的兩個眼睛各帶有一條垂直的淚痕濕濕爬下臉頰,在黑暗中影映著電影的光彩,像遊樂園賣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淚痕插進伊紋姊姊霓虹的眼睛裏。

又演了一幕,思琪她們的心思已經難以留在電影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裏議論她。兩個人眼睛看著螢幕,感到全新的呆鈍。那是聰明的人在遇到解不開的事情時自覺加倍的呆鈍。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姊姊。突然,門被打開了,外頭的黃色燈光投進漆黑的視聽室,兩個人馬上看出來人是李老師。李老師揹著一身的光,只看得見他的頭髮邊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燈光照成鉑色的輪廓,還有脅下金沙的電風扇風,他的面目被埋在陰影裏看不清楚,像伊斯蘭教壁畫裏一個不可以有面目的大天使。輪廓茸茸走過來。伊紋姊姊很快也走進來,蹲在她們面前,眼淚已經乾了,五官被投影機照得五顏六色、亮堂堂的。伊紋姊姊說,老師來看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