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紅樓(20)

何止不冷,簡直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

李凝只是看著他笑,眉眼彎彎的,嘴角微微上翹,看上去就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

王守仁過了好一會兒,才算是相信了李凝“不會再動手”的話,挪回了書桌前,李凝退了兩步坐到不遠處的椅子上,外頭風雪呼嘯,因窗戶半開著,屋裏除了炭盆附近也很冷。

王守仁便炭盆熄掉,厚厚的衣服裹得緊了些,艱難地關上窗戶。

外頭的風雪聲立刻隔了一層,屋裏安靜了下來。

兩個不熟悉的人待在一起,說什麽都尷尬,然而李凝和王守仁在一起時,就算一句話都不說,氣氛也正好。

李凝坐著看了一會兒書,王守仁忽然開口說道:“等考完試,我想出關去看看。”

他話說得突兀,李凝也擡了一下頭,奇怪地說道:“要去很久嗎?”

王守仁怔了怔,搖搖頭,說道:“最長半年,最短兩三個月,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到處走一走,看看大明之外的風景。”

李凝想了想,說道:“能在六月前回來的話,我就和你一起,出行不是好玩的,趕上熱天,比這冰天雪地的還難熬呢。”

王守仁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不由得問道:“你不覺得我很荒唐嗎?”

一個自小便按部就班的人,忽然毫無道理地提出遠遊,什麽準備都沒有做,他在說這話之初,甚至沒有想過他爹他娘會不會同意。

李凝更覺得奇怪了,說道:“人想出去走一走有什麽荒唐?”

王守仁心頭一震。

李凝又道:“如果一個人一輩子都待在一個地方,眼前的方寸就是一輩子的方寸,從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那才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

王守仁心頭直跳。

他只覺這話仿佛不是阿凝用那輕聲細語的溫柔嗓音說出來的,而是從他的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冒出來的。

所謂知音。

我意高山,君言高山,我意流水,君言流水。

王守仁長出一口氣,似有千言萬語到了嘴邊,最後也只得一句,“到時同行。”

成化二十三年的會試比起往年稍稍多了一絲硝煙氣,前有江西解元費宏下場,後有神童王守仁參考,費宏本人年不過二十,相貌俊偉,才華橫溢,先得文元後得解元,若是這遭發揮得好,說不得便能落個三元及第,王守仁就更了不得了,他這科要是能得中頭名,便能和當年李侍郎十五登科的佳話並列,考前甚至有人私下裏開了盤,賭這兩位年輕才子的高下。

但無論是費宏還是早就閉關的王守仁,誰都沒有表態,絲毫沒有年輕人獨有的銳氣和鋒芒。

王守仁甚至是在會試臨考前一天才知道有費宏這麽一個人。

然而兩位年輕才子的鋒芒卻是真真切切地一路從會試比到殿試上。

會試考官將二人的卷子細細比對,斟酌許久也沒法拍板,最後只從王守仁的卷子上找到了一處抨擊朱子聖言的錯漏,勉勉強強將他放到了第二。

殿試是按會試排的名,前頭費宏提筆落字瀟灑得一氣呵成,王守仁卻因會試時在考場凍受涼了,一邊捂著帕子咳嗽一邊發著抖寫卷子。

十五歲的少年郎長相清俊有余,氣度卻還不足,看不出沉穩,只見一身活泛的少年靈氣。

成化天子一看兩人形容,心裏便有了高下。

十八歲的太子朱佑樘卻有些好奇地看了看王守仁,低聲詢問成化天子道:“父親,我能閱卷嗎?”

同樣一股少年氣撲面而來,成化天子忽然有些恍惚,近一年來,他恍惚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有時候,他有些懼怕陰影,總覺得那些被人遮擋起來的角落裏隱藏著什麽可怕的怪物,下一刻就會將他吞得屍骨不剩。

成化天子怔了半晌,點了點頭。

考生交卷之後,抄錄官將原卷封存,抄錄的卷子則打亂整合起來,隔日讀卷官到齊,和以往不同的是,今科太子朱佑樘參與閱卷。

從百十來份卷子裏挑出十來個有一甲氣象的文章還是很簡單的,不少讀卷官有了經驗,只要大致看上一眼,便能分辨出高低來,甚至不到午時,就有兩份同樣精彩絕倫的卷子被並排放在一起,幾個讀卷官圍著看。

抄錄封存原卷是為了防止徇私舞弊,然而優秀到一定程度的卷子是能看得出主人的,費宏的卷子才華橫溢,尊君愛國,充滿了正統狀元氣象,放在往年,甚至不需要拿給成化天子看,明眼人一見便知是狀元文章,然而今年愣是殺出了個王守仁,文章基調秉承其父沉穩之風,卻比正統多了一絲驚艷。

驚艷之外,還帶著些許邪氣。

讀卷官也分成了兩派,稍微年輕些的,支持選錄王守仁為頭名,畢竟文章最重要的是才氣,但凡讀書人,誰不愛驚艷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