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走路

苗姨娘轉過身來。

“太太還有什麽吩咐?”

宋氏:“瞧你成日穿得這麽素,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多刻薄呢——這對金釵你拿去,等過幾日端午家宴上,好歹也給我撐一撐臉面。”

她說著,已擡手去摘自己頭上的釵。

這金釵太艷俗了,本就配不上她這般舉世無雙的美貌,她正找不到地兒去扔呢!

宋氏自我開脫著,半點不願承認自己待苗姨娘有了轉變。

苗姨娘呆了好大會兒,才從趙姑姑手中將金釵接過。

而後,再三拜謝了宋氏,復才離去。

宋氏透過支開的窗欞往院內看,苗姨娘走過她的視線,她便瞧見了一雙通紅的眼睛。

苗姨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止住眼淚,素氣的背影顯得格外單薄。

宋氏心底莫名沉沉,而後竟是忍不住吐出一聲復雜至極嘆息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嘆什麽。

……

天氣一日日變得炎熱,正值烈日當空,油綠的樹葉被烤灼得無精打采,唯有藏匿在葉間的夏蟬不知疲倦的鳴叫著。

屋子裏鋪了涼席,張眉壽正在午睡。

她記憶中,已有太多年不曾聽過這樣聒噪的蟬鳴聲。她的寢宮中總是格外安靜,粘知了的宮女太監們在阿荔的指揮下,從不敢有半分怠懶。

除此之外,她貪涼怕熱,寢宮裏從來也少不了降暑的冰盆。

是以,那些年歲裏,每一個夏日都是總是又涼又靜的。

日子過得固然舒坦,可那種漫長的安靜,漸漸讓她開始覺得透不過氣來。

長日漫漫,偌大的宮中,連個爭寵的對象都沒有,祝又樘忙於政務總見不到人影……積月累月中,好看精致的釵環華服晨早拾起,日落而卸,只給鏡子瞧罷了。

大好的年華,便這麽被磋磨著。

後來,她連捯飭自己都沒了動力,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簡直就一束於籠中的金絲雀,混吃等死,渾噩度日啊。

唔,金絲雀好像不那麽恰當,興許換成貓貓狗狗什麽的更恰當些。

畢竟,她原本也沒那麽自由,所向往的東西也很簡單。

恍惚中,張眉壽覺得好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擡手摸了一把汗津津的額頭。

四下的空氣仿佛挾帶著蒸籠剛掀開時撲面的熱氣,讓她昏昏沉沉地生出半夢半醒的錯覺來。

她好像看到身穿明黃龍袍的祝又樘朝著她走來,還有他那張總是溫和又讓人覺得無法觸及的臉龐。

她遂意識到自己儀態不佳,傳了出去必然又要被人詬病的——她記得很清楚,有一回,祝又樘在寢殿中徹夜批改奏折,她被他的咳嗽聲吵醒,迷糊著說了句‘陛下當真擾人’,次日就被宮女傳到掌事嬤嬤耳中,且還被史官給添油加醋地記下了一筆。

想到這,張眉壽連忙就要下床行禮,同時在心底嘆了句“小憩片刻也不得清靜”,可她只敢在心裏嘆,而不敢說出來。

可她待下床向前走了幾步站立了,眼前那團明黃卻忽然消失不見了,四周早已變得清晰起來。

張眉壽茫然地站在那兒,良久才回過神,辨清今夕何夕,所在何處。

她哀呼自己在半夢半醒裏竟也被皇宮裏的規矩和祝又樘束得那樣死,敢怒不敢言的想法當真沒出息……越想越丟人。

阿荔走進來時,就見一身白色裏衣,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光著白嫩的腳丫站在地上,一側臉頰還印著一道道紅彤彤的涼席印兒,板著嘴巴皺著眉,像是氣呼呼的模樣。

阿荔只當自家姑娘犯了起床氣,剛要上前逗趣,臉上的神情卻一滯,旋即忽然變得歡喜起來。

“姑娘能自己下床站穩了?!”

阿荔的聲音清脆響亮,將窗外的蟬鳴都壓了下去。

阿豆聞聲疾步走了進來,看到張眉壽穩穩地站在那兒,登時就紅了眼眶。

在她眼裏,是因為她的疏忽,才讓姑娘遭了火險,患了腿疾,是以她日日愧疚難安,心下煎熬。

“姑娘……可是能走了?”阿豆落著淚不敢上前,生怕打破了什麽,只拿循循善誘的語氣說道:“姑娘再走幾步瞧瞧?”

張眉壽滿心茫然間,擡起了右腳。

雙腳穩穩地落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緩慢移動著——這種不再需要別人攙扶的感覺,陌生又熟悉,令人踏實極了!

她真的可以走路了!

見此一幕,阿豆心底緊緊繃著的弦徹底松下來,忽然捂著臉大哭了起來。

“姑娘能走了,這是大好事,你哭什麽呀!”阿荔興高采烈地攥著手掌,恨不能一蹦三跳著說話:“快去告訴二老爺和二太太!”

阿豆用力地點頭,拿衣袖抹了把眼淚,轉身就往外走。

張眉壽卻忽然擡起頭來,道:“我親自去!”

她要自己去告訴父親和母親!

張眉壽一步步走出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