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點暴躁的太後娘娘

慈壽太後這輩子熬死了不少人。

“哀家這一生總在送別人走,此番竟輪到你送哀家了。不管怎麽說,也算是壽終正寢了。”

“又說胡話,待你身子好些了,我想法子瞞過他們,將你夾帶出宮,咱們放風箏去——”年過七十的朱老夫人對躺在病榻上的老太後如是說道。

這話說得荒唐,引得慈壽太後無力地笑了一聲。

然而,她還想動手剪一幅錦鯉戲水圖黏在風箏上……郊外的天湛藍,像貓兒的眼,杏花開時,衣裙上仿佛都染上了香氣。

她還記得呢,那時正值懵懂,最常有的煩憂不過是父親同母親又拌了幾句嘴、今年種下的茉莉又沒能捱到花季便枯死了,亦或是隔壁府裏的秦姑娘樣樣出挑,別人總愛拿自己處處同她作比較,偏生她根本比不過,真是氣死個人……

彼時哪裏能知道,那些時時放在心上的憂慮同日後這漫長歲月所經歷的相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真正能將人生生氣死的全都在後頭呢。

朱老夫人忽然說道:“昨個兒我夢到咱們還在小時雍坊裏……醒時我便想,倘若真能回到那時該多好?”

“這日子極不容易快熬到頭了,難不成你還想再走一遭?”她可不想。

“興許就不一樣了呢……”

“枝頭嫩青一樣的小姑娘,可沒有未蔔先知的手段啊。”慈壽太後虛弱地玩笑道。

“這倒是,保不齊還得眼瞎一回。”看著太後愈發灰白的臉色,朱老夫人眼底不敢表露的憂色漸漸遮蓋不住。

“哀家走了之後,你可打算回蘇州府去?”

“你這‘回字’用的古怪,我歷來是不曾去過的,日後更不必談。”朱老夫人斬釘截鐵的語氣中仍有恨意。

“那你是打算長住定國公府養老……”

“偌大一個公府,難道還容不下我不成?”

“哀家是怕你委屈啊……你這性子……”

朱老夫人打斷她的話,道:“你若真怕那些人給我擺臉子,那就再撐一撐,等一等我,咱們一同走!”

“你這身子骨兒壯得跟牛一般,哀家哪裏等得起。”

這本是有意逗趣的話,可朱老夫人攢足了勁兒,竟也扯不動半邊嘴角。

嫌棄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臉頰,人老至此,連笑都成了難事。

“皇帝還沒過來嗎?”慈壽太後氣若遊絲地發問,眼神黯淡,仿佛辰光一點點被耗盡。

“回太後……還、還沒……”宮女低著頭小聲答道。

慈壽太後:“再差人去請。”

“是……”

“你還是要給你弟弟求情?”朱老夫人問。

慈壽太後搖了頭。

求情有用嗎?

“要不然……我去找陳寅?他興許能說得上話!我不信皇上真敢這麽不管不顧……”

“罷了,別再牽連他人了。”慈壽太後似看破、更似無可奈何地說道:“我們姐弟三人,延齡走在前頭了,哀家眼見要緊跟而去,鶴齡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也一把年紀了,獨自苟活著也怪可憐的……殺便殺了,死便死了吧。”

“你說這話……”問過鶴齡沒有啊?

朱老夫人想要反駁,但卻未言。

她也明白,這聽似替他人將生死都置之度外的話,實則是實在沒了法子。

“那你堅持要見皇帝——豈不平白給自個兒添堵?”

“哀家有極要緊的話要對他講。”

直到正午時分,先前一直聲稱“早朝事忙”的皇帝適才出現在慈寧宮內。

“伯母若是為了張鶴齡一案欲求朕網開一面的話,還是稍省些氣力吧。按理來說伯母彌留之際,朕本該全了您的心願,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還望伯母勿要再令朕從中作難了。”

祝熜坐得遠遠的,一面接過宮女奉來的香茶,一面說道。

慈壽太後仿佛沒聽見他的話。

“皇帝,你過來。”

祝熜擡了擡眼,緩緩放下茶盞,信步走到了榻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慈壽太後。

慈壽太後:“跪下——”

祝熜無聲冷笑。

他一年半載不來慈寧宮請一次安,即便是慈壽太後壽辰,他可也從未跪過她。

仔細想想,似乎只在剛入宮的那一年跪過那麽幾回而已。

“太後有要事需交待皇上。皇上這麽站著,怕是難以聽清。”朱老夫人在一旁冷聲說道。

“伯母西去之際,朕理應跪送。畢竟朕這身龍袍,還是伯母親手賜予的,這份恩情,朕可記著呢。當跪,自然當跪!”祝熜表情玩味地說著,而後慢條斯理地跪了下來。

“不知伯母有何臨終諫言要交待於朕?”他作勢將耳朵又靠得近了些,毫無敬意的臉上仍是饒有興致的神色。

朱老夫人在一旁看得氣血上湧。

大靖的皇帝,她見過四位了,唯有這一個滿身暴戾之氣,陰惻惻地讓人心底生寒又發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