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富小景被鬧鐘吵醒,她頭疼得要炸了,想都沒想就把鬧鐘摁掉,繼續賴在床上打滾。一分鐘後她從床上跳了起來,趿著拖鞋去洗漱。

洗漱完第一時間坐在電腦前查看郵箱。

最新的郵件是羅拉教授發來的。

羅拉是C大人類學系的終身教授,也是業界大刊的主編,她邀富小景給期刊投稿寫評審意見。

富小景曾被這家期刊拒過稿,被拒的稿件最終發在另一家影響力稍遜的期刊上。

羅拉教授約她上午十點在系裏辦公室見面。

富小景到得比約定的時間早不少。為了這次見面,她特意搽了口紅遮了黑眼圈,最裏面的襯衫和褲子都重新燙過,連馬丁靴都仔仔細細擦了一遍。

但當羅拉的眼神在她身上掃過時,富小景立刻底氣不足。她的青春並沒給她帶來自信,反而讓她心虛。

歲月在羅拉臉上留下的痕跡,反而更增添了她的韻味。以亞洲人的眼光來看,她的五官並不算美,單眼皮,眼睛狹長,鼻子不夠挺,臉太過平面,但她有一種氣場讓人忽略她五官的瑕疵。她越老越美。

富小景開始以為這美是歲月帶給她的,後來發現那太片面。她的美是歲月累積的成功和金錢支撐的。沒了成功和金錢,歲月帶來的多是皺紋和下垂。

羅拉是一個成功的女人。

不同於理工科,文科的科研經費少得可憐,人類學系也不例外。但羅拉是人類學系的例外,她手握大把基金,財大氣粗,門下的博士生要比別家闊氣得多。

在資本主導的社會,錢是通行證和護身符,學界也不例外。誰有大把經費,誰就有底氣。申不到經費,在自己學生面前都牛氣不起來。沒拿到終身教職,經費一斷,隨時可能走人。

羅拉是中越混血,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但她開口卻是一股牛津腔。

“你之前學過四年希伯來語,怎麽想到中途去讀人類學?”

富小景把當初申請材料上的標準答案又用口語復述了一遍。

“《舊約》原典你一定系統讀過吧。”

富小景點點頭,就是因為讀不下去了才轉的人類學。

“你最近在做哪方面的課題?”

富小景如實講了自己的困惑,“研究對象一旦知情,我就變成了一面鏡子,再誠實的人面對鏡子,也會不自覺地美化自己,刻意挑選最好的姿態,真實度就會大打折扣。”

“你或許可以換個思路。”羅拉的點撥到此為止。

即使她是羅拉的親學生,羅拉也不可能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去隱藏身份,那裏面的學術風險實在太大。一旦錄音爆出,羅拉多年聲譽可能毀於一旦。

羅拉早年做的課題是最庸俗的美國人也關注的,那是一條快速成名的路徑。在獲得終身教職前,她多次在學術倫理邊緣瘋狂試探,不止一個研究對象把她告上過法庭,但最終有驚無險。她的丈夫是曼哈頓中城某個“白鞋”律所的資深合夥人,這實在是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而功成名就後,羅拉不再觸碰任何有爭議的課題。

羅拉的成名經歷不可復制,至少對富小景如此,她並沒有一個做律師的丈夫可以幫她打官司。

而且,大所律師意味著高收入,羅拉即使學術生涯斷了也可回家做全職太太。富小景可沒人托底。

在短暫寒暄後,羅拉轉到正題上來。她把面前的文件夾推到富小景面前,“鑒於你的學術背景,我相信你能勝任這份工作。”

兩篇期刊投稿一篇是關於美國猶太社區的,另一篇是關於中國東北猶太人的研究。

富小景並不是第一次寫評審意見,她的碩士老板是多家期刊的審稿人,但審稿是一份十分繁雜的工作,受人之祿,忠人之事,富小景做助教的一大任務就是為老板草擬審稿意見。她自己也收到過一些小稿的審稿邀約,但因為沒時間沒審稿費,大部分都拒了。

但這次不一樣,做大刊的審稿人對她的學術生涯很有裨益,更何況羅拉親自邀她面談。

臨走前,羅拉對她說,“謝謝你的禮物。”

富小景帶了一小罐茶葉作為伴手禮,作為回禮,羅拉送給了她一盒巧克力。

告別羅拉後,除了中途抽出五分鐘吃了一個黑面包,富小景一直在看她需要審稿的論文。

她本來是打算整理訪談錄音材料的,錄音筆壞了,幸虧電腦裏還有備份。可買新錄音筆也要花錢。

一想到錢她就頭疼。

現在做的工作對未來當然是有幫助的,可審稿費為零。她早上升騰出的那股喜悅像一股煙似地跑了。

她需要實質性的金錢刺激,缺錢令她短視。

直到五點,她才想起答應許薇煎牛排的事情來,忙把東西塞到包裏,匆匆回了住處。

一進門,許薇就沖她微笑,“小景,就等你煎牛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