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合花(3)

那聲音既柔且媚,聽在常人耳中,該有噬骨之歡。

但卻像寒冬臘月裏一盆夾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澆在殷長闌的心底裏。

他向後仰了仰身子,察覺到身體十分的遲滯,但手臂卻比心意的反應更快,就在那一刹將貼在懷中的身軀撐了開去。

那個女孩兒被他推開了,楚楚地坐在地上,扭頭望著他的神色滿滿是不可置信。

她眼中仿佛湧上淚來,有星星點點的光:“你不認得我了嗎?”

軍帳中的光線昏暗,雖然簡單地清理過,但依舊有些臟和淩/亂,光柱中有細小的塵埃上下飛舞。她跌坐在臟兮兮的地上,像一株被風雨無情吹折的花,在最信賴的人面前受了委屈,那姿態就是最鐵石心腸的人看見,也要為之心軟和愧疚。

殷長闌卻冷冷地看著她。

她太像了。

他找了她十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相似的容顏。

他為了這份相似,極力地克制著心中的殺意,壓低了眉眼和聲音,冷冷地道:“滾出去。”

地上的少女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她低下頭去,將撐在地上的手舉到了面前,自顧自地哀聲道:“擦破了。”

那雙手潔白而柔軟,大小、形狀都與阿晚一模一樣。

殷長闌耳目敏銳,只是一瞥而過,就看到了白/皙的手掌上幾道灰紅的血痕。

——就在他目光落在那雙手上的頃刻之間,那女孩卻跌跌撞撞地從地上重新爬了起來,再次撲在了他的身上,那只柔軟的手已經觸到了他腰間的束帶。

殷長闌沒想到她的膽子這樣大,下意識地反過手去,在熟悉的地方摸/到了冰冷而狹長的皮鞘。

“嗆啷”一聲,就在兩個人之間狹小的空隙裏閃過了一道雪亮的光。

女孩兒在倉促之間放開了他,向後仰頭,但依舊沒有全然避過去,這一次是真的發出了一聲痛楚的哀嘶。

殷長闌的手仍舊是軟而麻木的,這一劍揮出去的力氣並不大,但依舊難以再握持掌中的劍柄,下一瞬跌落了下去。

那個女孩兒的影子就忽然片片地破碎了。桌邊重新坐了一個穿著銹青裋褐的纖瘦身影,握著冊書翻了一頁,向他回過頭來。

雖然一樣都是粗布麻衣,束著一般簡陋的麻繩,那腰卻只盈他一掌的粗細,在她轉動之間險些晃花了他的眼目。她還是那樣明媚而清亮的眸子,鴉色的鬢發剛剛梳洗過,溫柔地堆疊在頸側,使得她雖然坐在簡陋的帳篷裏,卻像是居於高堂廣室,衣遍綾羅,有天香夜宴之光華。

理智在他腦中撕扯,警告他陷入了一層又一層光怪陸離的夢裏。

但卻有種倦鳥歸巢般的疲憊在刹那間席卷了這種理智,讓他如脫力一般向後一仰——怪異的夢境讓他分明站在地上,但卻仿佛終於枕在了床榻之間,黑沉潮水般湧了上來。

殷長闌向後仰著倒在榻上的同一刻,容晚初眼疾手快地將掉在他身側的那柄劍抽了出來,避免了他被劍鋒割傷的一點危險。

劍是一柄好劍,雪色的刃身可以照見人的影子,提在手中時頗有些分量,有滴血沿著劍鋒緩緩地滴在地上。

血的苦主跌坐在地上,面上籠著深重的驚懼,目光直愣愣的,連她進了門時都沒有反應。

容晚初微微挑了挑眉。

她來這一趟,原是頗有些鬼使神差的。

身邊的宮人聽到她要親自到九宸宮來一趟的時候,眼睛裏都有些難以置信的神色。

沒想到來都來了,這一折戲唱的倒教她看不懂了。

她又看了一眼地上顯然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昭儀秦氏,沒有急著叫醒對方,回身掃了一眼,瞧見羅漢榻上頭的壁格裏斜掛著爿鯊皮鞘,就探手摘了下來。

她伸手的時候身子稍稍地傾了一點,腰間的宮絳就從躺在榻上的人頰邊一晃而過,拂來了一縷幽遠寧謐的香。

昏睡中本應無知無覺的男人,緊鎖的眉頭微微地舒展了些許。

這一點細微的變化並沒有被容晚初所注意,她低下頭去看著手中那柄劍。

天子之劍,不染塵埃不染血。

這短短的工夫,劍身上的血已經都滴盡了,刃口恢復了一片澄澈的寒色。

容晚初忽然被喚起了某些久遠的記憶,靜靜注視了片刻,才將劍還入鞘中。

那劍也像是生出了某種知覺,在那一刻發出了低低的龍吟。

容晚初垂下了眼,跪坐在地上的秦碧華卻像是被那低鳴聲驚醒了似的,猛然擡起頭看了過來。

她的神色讓有些容晚初說不上來的感覺。不僅僅是自薦枕席不成而引出的嗔惱、羞怒,被刺傷的疼痛,還有種勃勃欲出的驚恐和憤恨。

容晚初靜靜地看著她。

秦昭儀對上她的眼睛,眼中卻迸發出了希冀似的光,雙膝挪動著就要往她這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