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憶王孫(4)

陳滿穿了件單薄的圓領袍,在冰天雪地裏凍得直打哆嗦,顧不上失了威嚴、體面,一路小跑著進了九宸宮的大殿門。

屏門後頭燒著滾燙的炭盆,融融的暖意讓他打了個寒噤,稍稍地緩了過來。

立在垂簾外間的同僚李盈看見他進來,悄無聲息地沖著裏頭努了努嘴,又輕輕地搖了搖頭,仍舊低下了頭去。

這個表現,分明就是萬歲爺的心情還沒有見晴。

陳滿心裏叫苦不叠。

他正欲再同李盈做些表情,裏間的人似乎已經察知了他的小動作,淡淡地道:“進來。”

陳滿臉上就堆起了喜慶的笑容,“諾”了一聲,打了簾子進到暖閣裏。

大齊年輕的皇帝陛下正站在黑漆螺鈿的大案後頭,翻看著案上堆放得亂七八糟的折子。

總覺得萬歲爺這一回醒過來,仿佛就有哪裏不同了似的。

他心裏沒邊沒際地想著,有心勸道:“大家龍體未全康健,楊院正特地囑咐了大家要多歇一歇的……”

話音未落,就感覺到上首銳利的視線掃了過來,年輕的皇帝淡淡地道:“擅離職守,當為何罪?”

他發音有些異樣的頓挫,陳滿卻顧不得多想,當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地叩首,面上誠惶誠恐地道:“大家恕罪,是夕雲宮的秦娘娘跪了那半日,受了風寒,回宮便覺得貴體不適,這才傳了奴婢前去……”

萬歲爺一向最是關心秦大姑娘的身體,豈不見萬歲一醒,連太後娘娘都不再追究秦大姑娘的罪責。

如今秦大姑娘生了病,萬歲爺哪裏還顧得上罰他。

陳滿心裏算的門清,低著頭,就聽見皇帝“哦”了一聲,隨後是奏折的軟木封面拍在桌面上的悶響,皇帝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李盈。”

門口的李盈應諾。

皇帝淡淡地道:“把他撥到夕雲宮去,再叫內侍省送幾個機靈、懂事的進來使喚。”

陳滿大驚失色。

他迅速地擡起頭來,膝行幾步,伏在了桌案邊,“砰砰”地磕頭,這一次磕得真心實意,額上很快就泛起了青紫:“大家,大家,是奴婢鬼迷心竅,大家,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服侍了您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大家……”

眼淚鼻涕在臉上糊了一片,十分的狼狽。

皇帝卻連眼風都沒有分來一點,陳滿叩首懇求的時候,他已經拿起了另一冊奏本,專注地看了起來。

李盈和陳滿共事年頭並不算長,這時候雖然覺得陳滿的話有些犯了忌諱,卻也不好多說,只能強行扶了他起來,半拖半抱著將人帶出去了。

沒過多久,李盈就回轉過來,向皇帝復命。

殷長闌微微點了點頭。

內侍重新退到了門口,殷長闌也將封皮上標了藍簽子的奏章都掃過了一遍,罕見地覺得有些疲憊。

雪停了一個上午,到這時又飄飄地下了起來,一片一片打在琉璃窗子上,發出輕微的簌簌聲響。

他偏過頭去與窗子對視,並不十足平滑的窗上就印出一張微微有些變形的面龐。

這張臉年少又俊美,是“春日遊、杏花吹滿頭”一般的少年郎君。

畢竟一個依仗權臣上/位的少年皇帝,連標注了軍機、樞密要務的藍折裏都寫滿了不著邊際的鬼話,他的生活也正是需要這樣的風流自在、無憂無慮了。

而此刻他微微斂眉,眉宇間便橫逸一種由內而生的冷肅,稍稍顯出些異樣來。

相由心生,原來他自己已經是這樣一副冷靜而無趣的性情。

難怪當日姚先生也要勸他勤政有度,不要逼/迫自己過甚。

殷長闌微微失笑。

——世人都知道他少年時曾有個為老不尊的師父,卻從無人知這個師父曾為他取過一個表字“長闌”,預言他將以此名君臨天下。

他那時年少輕狂,認定自己一刀一槍一身熱血拼來的功業,憑什麽要以宿命作結。

那時卻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會在一個陌生的時代、一具陌生的身體中醒來,這個人傳承著他當年親手給出的九五之位,和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宿命的,“長闌”這個名字。

而這個兩百年後年輕的殷氏皇帝,竟然落魄到了這樣家不家、國不國的境地。

她也知道這個大齊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殷長闌想起那個女孩兒悄悄地注視著他的時候,眼中偶爾流出的痛楚與惋惜。

她說過想看他締造的太平盛世。

他做到了,她卻沒有看到。

殷長闌心中隱痛,強迫著自己轉移了思緒——在後來的那些年裏,他對此做得爐火純青。

他到了這具身體裏,除了太過孱弱的身軀讓他覺得難以適應,余下全然沒有一點滯澀之處,仿佛他天然就該是這軀殼的主人——而這身軀裏原本的那個“殷長闌”,卻如冰見日、煙消瓦解一般,再也沒有過任何的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