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破不立(第2/3頁)

“因富貴安逸而無欲無求,因為自小沒有感受過被人逼著只能選一樣的經歷,故而待天下人皆純善心軟,這於做人來說,固然沒什麽不對的,但放到你的性子裏,過於追求‘兩廂圓滿’,就變成了左右權衡,猶豫不決,瞻前顧後,綿軟可欺……缺乏了些當斷則斷、當舍則舍的孤勇與果敢。”

“你縱然滿腹經綸,一肚子的國策,但若是沒有能力排眾議、堅持己見的膽氣,”林泉搖了搖頭,淡淡道,“無論將來是入朝為官,還是出去主持一方,都會變成你相當致命的缺陷。”

“翀雲,你不能永遠只把自己擺在一個做研究、提建議的位子上,你得要試著學著把權力拿起來,體會體會它的重量,不然你這一輩子,可能最後也不過是拘泥為一介幕僚之流……遠遠達不到昔年郇相的地步。”

駱琲從不認為自己是個綿軟可欺、猶豫不定的人,外祖父林泉話裏的他,仿佛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駱琲根本不認識的人一般,但他也自有自己的傲氣在,是不屑於與師門長輩爭辯這些說不清的東西的,只是臉上難免帶了些不以為意的神色出來,雖然口上還是應上好好的。

林泉看著他便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我還曾經嘆息你姑母福薄,沒有為陛下留下個一子半女便去了……不然的話,你若是能輔佐自己的親表兄弟,日後未必不能成就一番武宗皇帝與郇相當年那樣的佳話。”

“可惜你姑母不是貞柔皇後,雖然是一樣的深受帝寵、也一樣擁有一個足夠出色的娘家侄子,她卻沒有人家當皇後的命,更沒有生出武宗皇帝那樣兒子的本事……我還曾因此替你耿耿於懷地惋惜過許久,但如今來看,我卻反而覺得,這對於你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等到日後東宮裏那位登基為帝,我必定是要退下來的,”林泉那時候已經多多少少地窺測到了未來的軌跡,說這話時神色間並沒有什麽頹唐灰敗之意,只是一股看破世事的平靜與麻木,“但你卻未必需要如此。”

“當今的這位太子殿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有時候你看著他好像很忌諱的事情,他似乎又一點都不忌諱,看著他好像分明不在乎的,他又反而……出人意料。”林泉話到這裏,微微頓了一下,然後用不算高明的手段草草轉移話題道,“總之,你日後若是能在他手下混出頭來,我便再不憂心你那瞻前顧後的性子了。”

“要向著郇相的高度努力啊,”最後的最後,林泉拍了拍駱琲的肩膀,感慨萬千道,“讀書人這輩子,能做到郇渏初這地步……不,是但凡能做到他所做到的其中一件,就真是青史留名,死而無憾了啊。”

外祖父在外面從不說,但內心一向以郇渏初為人生榜樣,或者說,大莊的讀書人裏,十個裏至少有七八個是郇相的擁簇,這實在不是什麽值得單獨拿出來說的新鮮事,故而林泉最後的那句感慨,駱琲聽了聽,但卻也只是聽聽便罷,並沒有怎麽往心裏去。

但當鐘意問他,你的初心是什麽的時候,駱琲不知怎麽的,突然就想到了林泉當時說那句話的模樣:雙眼微微眯起,腰背有著他那樣上了年紀的人大多數都有著的不甚明顯的佝僂,但最後發出那句“青史留名,死而無憾”的感慨時,雙眼裏精光閃爍,明亮異常。

但駱琲知道,外祖父眼裏的那點點星光,不只是為了“青史留名”這四個字,或說求名,林泉也不是沒有,真正讓他提起來便激動得整個人眼睛都亮了起來的,反而恰恰是前面那半句。

——讀書人這輩子,能做到郇渏初這地步,不,是但凡能做到他所做到的其中一件……

據《莊史·武宗本紀》記載,郇相這輩子,除了早年跟著武宗皇帝征戰四方外,大莊一統草原天下四方皆安後,他總共做了四件但凡寫莊史絕對略不過的大事。

原初新政:裁撤世家豪門獨占、壟斷之商行三百余,建大莊“一通行”,將上至富甲一方的豪紳、下至走街串巷的擔夫小販,皆盡收納入其中,肅清行規,一以共通之。

青苗改革:引進西土番種,精挑雜配,產量翻倍,推而普及,將大莊百姓徹底從災年食不果腹的遭遇裏解脫出來。

景樂變法:往西北重開唐時絲綢之路,沿途五千裏皆設關卡補給,由兵部與戶部共同出力,在原先西北十二盟的地盤上開集設市,一邊傳播孔孟之道給化外之民,一邊充實大莊的馬匹後備。

還有最後一個毀譽參半、至今功過不好一以置評的“福船新法”。

駱琲突然醒悟了,外祖父這輩子官至首輔,位極人臣,但提起郇相,自認只有“遠遠不及之”一句,他差的是名利權勢麽?他真正渴求的,曾經不經意間在對駱琲的期許裏流露出來的,恰恰是每個讀書人最早啟蒙時學的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