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夜色深深,林間偶聞蟲鳴。山裏人睡得早,山下都黑下來了,唯有山上的顧家別莊門前掛著燈籠,點點燈火在夜風中搖曳著。

夜裏風涼,落雲身披薄棉披風,手提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

梨花一夜都白了,沁著乍暖還涼的夜色,零星花瓣落下來,落在那個穿儒袍的男子肩上。

他皮膚很白,緣於樸素,並沒有尋常同齡人身上的那股酒肉氣味。

他像一支竹,挺拔瘦削。落雲還記得頭回見,那天是顧家大夫人宴客,姑娘給喊去了前頭見禮,因沒來得及給幾個同齡的姑娘們備禮,悄悄打發她回院子裏去拿。跑得太急,摔倒在長廊上,膝蓋破了皮兒,那時年紀還小,不過十來歲,疼得掉了淚,驀地聽人在旁訓斥:“廢物,耽誤了主子的正事你擔待得起?”

她以為給哪個管事的瞧見了,忙憋住淚爬起來,轉過臉,見那邊樹叢下一個儒士打扮的男子正在訓人。

兩個人高馬大的侍衛給他斥得面紅耳赤。其中一個她認得,是園子裏的侍衛首領。落雲對這人好奇,躲在廊柱後偷瞧他模樣。

許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汪鶴齡轉過頭來,落雲訝然睜大了眼睛。

面若冠玉,一表人才。

這是年幼的落雲僅能想到的兩個詞。

他如此氣度,卻不是這府裏的主子,那是什麽人?

汪鶴齡目光銳利地瞥過來,落雲怔了怔立即反應過來,忙轉身小跑離去了。那時她還不認得他,怎想到跨越四年,他自己找上來了。

那是一個冬天,雪下了一夜,地上結了厚厚的冰。周鶯抱恙,不能去服侍老夫人了,叫她去知會一聲,小步走在冰面上,穿著的木屐不合腳,腿一擡木屐飛了出去,她重重跌在地上,還未及爬起來,一只手伸到面前,她聽見一個溫潤的陌生的男音。

“你怎麽這麽笨?”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待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遲了,她的指尖落在他掌心上,他的手好涼,冰得她立即就抽回手。

卻沒抽開。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落雲腦子慢了一拍,頭回和一個男人離得這麽近,還牽了手,心裏有點不自在。

“您、您剛才說什麽?”

汪鶴齡點到即止,待她站穩便收回了手,他負手站直了身子,“我說,你怎麽這麽笨。沒記錯的話,我見你摔跤,已是第三回 了。”

落雲錯愕地望著他:“您見過我?”

汪鶴齡似笑非笑:“那年大夫人娘家的人來做客,在上院回廊邊兒,你跌了一跤,傷在膝蓋,後來瘸著走了三四天。去歲侯爺搬回來住,大夥兒都出來給侯爺磕頭,你跟在你們姑娘身後,眼睛直直地瞧侯爺,腳下沒注意,險些把前頭的周姑娘撲倒。今天,這是第三回 ,我說錯沒有?”

落雲不知說什麽好,她沒想過,會有人這樣注意她一個小丫頭。

“您……”您為什麽注意我?張了張嘴,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如今已經知道他身份,是侯爺跟前最得力的師爺,有時侯爺行事也問他的意見,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注意自己?

這問題太荒謬了,不敢問下去。抑或是這些聰明人,記性格外的好,偶然見過就記得了。

“你出來有事?去吧。”

汪鶴齡不欲多說,負手緩步離開了。

留下落雲一個,捧著紅透的臉驚疑不定。

後來又見過,那是臘八節。在外院侯爺的書房外,他朝她招招手,好像兩人識得已久非常熟稔似的。她這樣的人,生來就是下人,雖姑娘待她好,但心底還是存著自卑,在她瞧來,他是座多麽巍峨的山啊。

攀不得,也不敢攀。

他隨意招招手,看她邁著遲緩的步子遲疑地走來,汪鶴齡也不看她,狀若無意地道:“今兒隔壁郭家大爺過來送的臘八粥,我不喜甜,你來,給你喝了吧。”

落雲張口結舌,連連擺手,“我……不行……”

汪鶴齡負手朝前走,走出三五步,轉過頭來,那張總是很少見笑容的臉上,多了一抹霽色,“不要怕,你來。”

落雲怔著,琢磨著該如何措辭,汪鶴齡不理她,已經自顧自地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

落雲回頭瞧瞧書房方向,又瞧瞧他去的路,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種好奇心,想去他身邊看看,想再多了解這個人。

她心臟砰砰亂跳,從沒試過這麽緊張,即便在侯爺面前,心跳也不曾這樣劇烈。

他的院子很小,就在顧長鈞書房旁的跨院,兩間房,書房臥室是一起的,對面是宴客下棋喝茶的地方。

落雲在門口躑躅,汪鶴齡抱著個罐子,用勺子盛了一碗粥放在炕桌上,淡聲道:“趁還沒冷,吃吧。”

他屋裏連炭盆都沒有燒,只有一只小泥爐子,上頭燒著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