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冬雪消融,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禦書房前的玉蘭開得正好,窗扉半敞,能看見裏面龍案後支頤淺眠的人。

晉帝手裏還握著適才看了一半的折子,京城天氣倒好,江南這些日子至少下了半個月的雨了,晉帝牽掛著那邊的澇情,已經兩天沒怎麽合眼。

才喝了些暖的湯茶,這會兒那熱意上頭,熏然之下竟睡著了。

那夢十分真實。

依稀是六七月的天,非常悶熱,他那時才三十八、九模樣,帶了太後、皇後和幾分得寵的嬪妃去別苑避暑。山莊環水,很是幽靜,朝廷的事交由首輔和幾個重臣商議著辦,本該是太子監國,剛巧外地出了貪腐重案,盛王被遣去了辦差。大臣們商議不下的事,才拿過來請他示下。

倒是一段極難得的悠閑日子。就在那時有人托門路進獻美人,他本沒什麽興致,後宮佳麗眾多,皇後賢惠,好幾個嬪妃都得寵。

還記得那天陽光烈得很,在那夏日的亭子裏,周圍是滿眼的接天蓮葉。絲竹聲中,有個人淩波而來。

他目光移去的一瞬,恍然這世界登時安靜了。

她踏著緩慢的步子朝他走過來,那長長的曲折的石橋好像一世也走不完。

在那驚鴻的一瞥中,他將她的影子刻在了心上。

他坐擁九州,手掌天下,那些豪情,那種驕傲,此刻突然索然無味起來。

他還不曾擁有過這樣的女人。

若要他拿什麽去換她在身邊的一日,舍棄整個後宮,夠嗎?

她膚色如雪,整個人透著不可親近的孤冷。

她身邊的男人喝斥她請安,她抿著唇,一臉倔強不發一言。

夜晚的碧紗帳中,她身上的羅衫順著滑涼的肌膚落下去,她偏著頭,睜開眼睛,盯著某個虛無的方向。

她叫一聲都不曾。

更不曾與他說半句話。

如果那時就知道,她心中已有旁人,她腹中已有那人的骨肉,他會放手嗎?

會任她從來的那座橋上轉身離去嗎?

如果不曾擁有過,此生將多麽遺憾。放眼看遍寡淡無味的後宮,這一生都不知為一人癲狂是何滋味,那將多麽可悲?

“皇上,皇上!”

夢,就此中斷。晉帝懵然睜開眼,眼前的近侍也已頭發花白。

今夕非昨夕,那些逝去的,終是追不回。

“羅貴妃她不大好。”

若非緊要事,誰敢打擾皇帝?

內侍跟了他數十年了,知道他對羅貴妃的重視,不敢不報。

晉帝聲音沙啞:“怎麽不好。”下意識地蹙了蹙眉,遺憾那夢未能做下去。

“夜裏咳血不止,適才小人去瞧,出……出氣多近氣少……瞧著,有些兇險。”

晉帝怔了怔,握了拳捶在桌案上:“傳禦醫了嗎?”

內侍道:“小人大膽,貴妃如今還在禁足,原不該放人進去。可實在情況危急……請皇上降罪!”

禦醫請了,還說不好,那必是真的情況很糟了。

晉帝扶額嘆了聲:“走吧,去秀毓宮。”

夜深了。適才還高掛在天上的月亮躲進了雲層。前頭宮人提著燈,禦輦無聲地駛過夾道。

秀毓宮門前已站了幾個妃嬪,遠遠見晉帝過來,跪下去行禮,“皇上萬福。我等聽說貴妃娘娘不舒服,憂心不已,急著過來看看。”

晉帝淡淡點點頭,下了輦,徑直往裏去。

屋中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

這個味道,晉帝這些年都嗅得慣了,過去不曾覺得嫌棄,此刻卻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兩個禦醫跪在外頭商量用藥,見晉帝進來,都躬身走過來,想和晉帝說說詳情。

晉帝擺擺手,止住了他們,他朝裏走去,鵝黃綃帳裏,兩個宮人扶著個臉色蒼白如紙的人。

羅貴妃沒有妝扮,披散著頭發,眉色比平日還淡,兩眼虛弱的閉著,宮人正拿帕子擦拭她嘴角的血跡。

她眼底一片烏青,肩膀窄極了,瘦成一把骨頭。便是這樣,他也寵了她許多年。

如今瞧來,其實也沒多少相似。不過是那清冷的性子,少見笑容的臉,和年歲,和過去的那個人差不多。

他在她眼底看不到感情。

後宮太多愛著他盼著他求著他垂憐的人,許是人的天性就是越得不到越不想放手。他知道她心裏從來沒有他,所以每每看到她為了謀求一些東西而委曲求全的來討好自己,他心裏就升起幾絲難得的愉悅感。

羅貴妃此刻的樣子,如此虛弱,醜陋,周身散發著令人不願靠近的死氣。

“你們都出去。”晉帝立在那兒,離床約有五步距離。

宮人內侍紛紛退了出去。

羅貴妃擡起眼,視線模糊只看得出一個輪廓。

陽光灑下來,這充滿死氣的殿宇中供著的瓊花絢麗的綻放著。可惜了,再也看不到自己心愛的人。

這一刻她連深埋在心底的怨憎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