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年關將近,各家走動頻繁,每日過來請安送禮的不計其數,周鶯也隨陳氏去別家做過幾回客,又幫著老夫人屋裏的管事嬤嬤們一塊兒點算了一回庫房,將一年來進出賬目都清算了一遍。日子像奔騰的流水,在熙熙攘攘的熱鬧中悄然逝去了。

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七,顧長林從蜀地任上趕回京城,一家人得以團聚,老夫人想到獨缺了早逝的丈夫和短命的長子,心中傷感,兼之這兩日才停的雪又下起來,有一晚被子沒蓋好著了風,近來便有些怏怏的。

顧長林舟車勞頓,老夫人催促陳氏陪他早些安置,夫婦二人帶著幼子回了自己院子,老夫人喊住顧長鈞,將屋裏服侍的都攆了,母子倆在房中說私話。

今兒收的年節禮還沒點清,周鶯留了一會兒,在稍間跟春熙幾個大丫鬟將數目都登記好,又反復確認了一遍才放心去了。

顧長鈞從錦華堂出來,時辰已經不早,熱鬧了一天的安平侯府靜謐下來,涼風吹動枝葉傳來沙沙聲響,北鳴說起後院的梅花開得還算旺,顧長鈞雅興忽起,決定在內園走走。

早些年他因與大哥顧長琛政見不合,兄弟間芥蒂極深,他多數不怎麽回家,借口公務繁忙要麽宿在衙署,要麽就歇在外頭買的宅子裏頭。多少年不曾好好看過這院子,幼時他三兄弟上樹掏鳥,下河遊船的那些記憶,竟已久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一般。

他立在梅樹旁,想到適才母親的囑咐。說大哥沒有子嗣,膝下就這麽一個抱養來的閨女,他生前抱負不得施展含恨而終,總不能讓他在世上這唯一的牽掛無著無落。

“這孩子亦是命苦,你瞧她殷勤周到小心翼翼的樣子,她是心裏頭覺著虧欠了咱們家,要把她沒能在老大夫婦跟前盡完的孝加倍的還在咱們身上。”

老夫人指著自個兒身上的夾棉滾毛蜀錦襖,道:“自打她學會拿針線,我屋裏的丫頭們都閑了下來,貼身穿的,外頭套的,襪子鞋子,樣樣是她經手。”

“長鈞,我知你不滿意那葉家小九,葉家過去跟你對著幹,你心裏不高興,這也是人之常情,可孩子們哪懂這些,丫頭眼看十六了,旁的姑娘家早定了婚事,她拖到這時候,除了守孝,也是咱們這些做長輩的沒替她考慮周到。”

“我是這麽想,丫頭的婚事,最好抓緊定下來,眼瞧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有個萬一……她又要守三年孝期,屆時成了二十來歲的老姑娘,還怎麽嫁人?”

……

身後有窸窣的腳步聲,打斷顧長鈞的思緒。

周鶯沒料到竟在這時這地遇著顧長鈞,櫻唇微張,明顯有些錯愕。怔了下方憶起行禮。

顧長鈞叫了聲“免”,垂眼看見她手裏提花鋤銅鏟等物,眉頭微挑,問道:“做什麽?”

周鶯道:“釀了兩壇果子酒埋在梅樹底下,老太太愛喝兩盅,不上頭還能暖身,想取出來除夕夜家宴上用。”

顧長鈞點點頭,沒多言,朝北鳴打個眼色便負手離去了。

除夕宴上,果真見了那酒,用玉壺裝著,是朱紅顏色,抿一口,有甜淡的花香蘊在微酸的果液中。顧老夫人果然喜歡,一連用了三杯,周鶯小聲勸了幾句,放推開不用了。

一家人難得在一個桌上吃飯,顧長鈞平素總是板起來的臉刻意放得柔和些,縱是如此,老夫人還不滿意,嫌他對孩子們不熱絡,沒個慈愛樣。一會兒要他給顧麟講個笑話,一會兒要他幫周鶯遞個果子。

老夫人想調節氣氛,他懂。顧長林因是庶出,一直在家裏存在感不強,顧長鈞為人又清冷,兄弟二人常常沒什麽話講,大過年的圖個喜慶,老夫人用心良苦,顧長鈞便一臉無奈地順從了。

周鶯抿嘴含笑,垂頭替老夫人夾了幾塊煮得軟爛的水晶肘子,腕中那只大了一兩圈的雞血石鐲子從袖中滑出了,碰在碗碟上發出微弱的聲響。

老夫人身體不好,守歲自是無法守上整夜的,沒一會兒就露出疲態來,眾人好容易勸得她肯去休息,周鶯、陳氏和春熙等人一塊兒送老夫人進了暖閣。待服侍老夫人洗漱後睡下了,嬸侄女倆方從內出來,廳中諸人便散了,各自回自己的院子守歲。

顧長鈞仍舊歇在柏影堂,沐浴出來,北鳴捧了素色的絹布袍子伺候他穿了,又取了新的鞋襪出來備在床邊的凳子上。顧長鈞瞥了眼置衣物的櫃子,櫃門半敞,上頭疊放著他常穿的幾件,櫃子下頭置了一口箱籠,顧長鈞約略知道裏頭是什麽。是那些不知何時送進來的另外一些衣裳鞋襪,今兒他方想起是哪兒來的了,——是給老夫人做衣裳奉湯藥的那雙手,是寬大的袖子裏套著不合襯的鐲子的那對手,一針一線縫了感恩之心在裏面,繡了討好之意在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