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許子夏與母親生活在一起,莫名地多出一個比他還小兩歲的哥哥。他叫他小哥哥。小哥哥在他看來很漂亮,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人兒,皮膚像光滑的白瓷,這在鄉下是沒有的。其實城裏都是這樣細皮嫩肉的孩子,只是小哥哥是他見到的第一個,從此就再也抹不去那美好的印象。小哥哥在較長的一段歲月裏都無法接受這位從天而降的“弟弟”。他嫌他皮膚太黑,會弄臟了自己。他若是稍稍靠近他,他就會跑得遠遠的,說他的邋遢會傳染, 其實他已經很用心地洗幹凈了身體。只是那長年累月在田野間奔跑出的黑,不是一時半會兒就可以消掉的。有一天他問自己的母親:“怎麽才會變得象小哥哥那樣白?”他母親說:“別曬太陽唄。”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曬過太陽。有太陽的時候,他總在屋裏窩著,果真越窩越白,塗上鼻子眼睛,站在墻面前,可以和墻連成一片。

小哥哥問母親:“弟弟快要死了麽?他一點血色也沒有。”母親這才發現了許子夏的白是病態的白,她說:“子夏,你應該到太陽底下走走,你天天待在屋裏,一身的濕氣。”許子夏跟沒聽見一樣,抱著一本書坐在院子裏,又坐的是陰涼處,陽光被一棵院子外伸進枝幹的梧桐樹給遮了去,只投下些細細的斑駁的光彩在他的臉上躍動。

小哥哥也在院子裏,這院子是父親剛買下來的,本來是停車位,他母親擅自把車位劃大幾個圈,用紅磚把三面圍起來改作小花園。他想著在院子裏栽點什麽好。他見許子夏對母親的話充耳不聞,走過去一把抄過他手中的書,翻過面來一看,是陳壽的《三國志》,驚詫道:“你看的是文言文?”許子夏站起來,不敢跟小哥哥要書,只是乖乖地站著,不發一語,聽候發落般。小哥哥把書翻了幾頁,問:“你喜歡裏面的哪個人物?”許子夏脫口而出:“孫權。”小哥哥撇著嘴說:“不好不好。”許子夏問:“你哥哥覺得哪個好?”小哥哥把書丟到他的胸上,說:“曹操不錯。”許子夏接住書,問:“他?他哪裏好?”小哥哥湊近他,耳語道:“老婆多唄。”說完,揚長而去,許子夏把手裏的書攥得緊緊的,知道又被小哥哥捉弄了。

許子夏總是被小哥哥捉弄。他以為小哥哥是看不起他。所以當他從學校出來,被—群社會青年圍起來刮錢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到小哥哥回來幫他。那群社會青年總是挽著袖子蹲在學校門口抽煙,頭發染得焦黃,手臂上露著廉價的刺青,手藝惡劣,乍一眼分不出那圖案,只當是一坨瘀青。他們見低年級單個出來的學生,就把他從後面夾住,帶到一條小巷裏搜他們的錢。許子夏只有兩塊錢,他也記不得放在什麽地方,說:“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放在哪裏了。”那群社會青年以為他是在挑釁,走上去就給了他一耳光,說:“你小子不老實。”

許子夏被他們抵在墻上,一點反招的余地都沒有。幸好小哥哥來了,小哥哥和他的哥們兒掄起棍子就朝他們打,他們捂住被打過的地方,跪地哇哇求饒,小哥哥一條腿跨在石台階上,一手抄在褲兜裏,單肩挎著黑色的書包,彎下腰用一張紙巾去擦白色球鞋的邊,說話的語氣懶懶的,他說:“你看好了,他也是你們敢搶的麽?”那群人說:“大哥,怪我們瞎了眼,以後再不不敢搶他了。”小哥哥看了許子夏一眼,許子夏看出那—眼裏飽含著疼愛,為了這一眼,他竟覺得挨了他們一耳光也值得。

小哥哥把許子夏領回家,許子夏像做錯事的孩子,一直跟在小哥哥的屁股後頭。小哥哥反剪著手,走在前面一直罵他沒出息,“那群小癟三比你還矮一個頭呢。”許子夏想說他是懶得跟他們計較,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聽小哥哥繼續說,“你就是鍛煉得太少,身體太單薄,柿子都拿軟的捏。”回到家,小哥哥從冰箱裏鏟了一些冰塊,用毛巾包住,敷到許子夏被打過的臉上,許子夏疼得別開臉,小哥哥捏著他的下巴把他板回來,問他:“籃球你玩過嗎?”許子夏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求甚解的樣子,說:“同學們玩過。”小哥哥回到房間裏,換了一身球衣,手裏提著一顆藍白相間的皮球,說:“從今天開始,你跟我打球去。”許子夏為難地說:“我不會啊。”小哥哥走過來摟住他的肩膀,說:“我教你啊,笨蛋。”

至此小哥哥再沒嫌他臟了。總是主動來親近他,帶他去他的圈裏交際。走到哪裏,他總是默默地站在小哥哥背後,見他有什麽需要搭手的,就站出來幫他一把。大多數時候,都是小哥哥的哥們兒在使喚他,買水、提東西,或是幫某人傳口訊給女生,要她放學以後去校門口的冷飲店吃冰。許子夏從不抗拒,小哥哥也不吱聲,是想讓他盡快跟大家打成一片。大家對他都沒什麽意見, 只是看不慣他在夏天裏打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