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六劫(4)

“噠噠、噠噠……”馬摔完人後似乎是心情舒暢,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從肩膀到腿腳,溫溫疼痛,倒也沒有摔到實處。江柏庚一想起方才馭馬時右臂的無力感,頓覺渾身乏力,索性不起,直接躺倒在地上。

他望著天,夜色渾如潑墨,烏雲層疊,連半顆星也找不見。

馬蹄聲漸行漸遠,似是兀自跑進了山裏。他沒有動作,左右這山都是清秋樓的,總會有弟子把失馬找回……

可有些東西,他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江柏庚伸了伸左手,握住了右臂,那裏毫無知覺。

家族覆滅、雙親亡故……他痛苦過,他掙紮過,卻從來不曾有過像現在這樣的絕望與仿徨。

爹娘生前對他說過,江家沒了,沒關系,但江家的馭馬術還在,江家馬樓一定還能再辦起來,定能將馭馬術傳下去。他亦是如此作想,遂在安葬好爹娘之後,他便著手於籌備錢財之事,勢必要將江家的馬樓辦起來,以告慰爹娘在天之靈。

這,便是他生之所向。

他知自己喜禦擅禦,於是便入了清秋樓,不斷地參加國中的各項賽事,無論大賽小賽,他都會盡力參與。唯有如此,他才能盡快地備下辦樓所需的錢財。

轉眼便是三年,有良馬琥珀相伴,他將第一首席的位置一守就是三年功夫。三年裏,他過得清簡,在賽中斂獲了不少銀錢,積攢了不少人脈。加之有本是家中仆役的盧叔相助,在城裏做著一些生意,積蓄便慢慢多了起來,快要夠辦馬樓之需。

是以,他原本打算再參加一場禦戰,便離開清秋樓自立門戶。卻不想……

江柏庚眸中漆然,渾重得似要融進夜裏。

盧叔對他說過,他的手一定能治好的……

治好?

他輕嗤。

莫要再對他開玩笑了。

每多見過一個大夫,他心裏懷有的希望便會少上一分。

大夫們搖頭、嘆息,面上皆是萬分慚愧的模樣,告訴他說——

不可能的、好不了了、放棄吧……

他不得不接受,可是他不甘。斷了手又如何?治不好又如何?他還能騎,還能奪魁,還能把治手時浪費的錢銀賺回來,還能將馬樓辦起來……

然而,就在第無數次被馬摔到了地面上之後,他突地絕望般地恍悟——

原來,他再也無法使用他的右臂,也再也無法馴服一匹野馬。

原來,原本屬於他的世界,早已徹底地拋棄了他。

只是他太傻,偏偏渾不自知,仍舊苦苦掙紮……

刹那間電閃雷鳴,雨“噼裏啪啦”地打在林葉上,愈下愈大。

江柏庚將右臂攥得死緊,渾身顫抖了起來。他面容猙獰,在泥水中痛苦地蜷縮起了身子。

他的身上臉上,落滿了雨水,狼狽不堪。

他閉上眼,眼前心裏,漆黑一片。

·

見江柏庚被甩下馬去,蘇小淮一驚,本想上前相助,又恍然自己不過只是一匹馬,眼下化形無力,什麽都做不了,倒不如趕緊去搬救兵為好。

正要往回跑,卻突地聽江柏庚翻了一個身。他仰躺著,喉嚨裏擠出了幾聲啞笑。

她的心登時被揪了一下,足下一頓,再也走不動路。

正此時,雨似是不要錢一般地往下落。她見江柏庚沒有動作,心裏一驚,一時什麽都沒想,便跑了上去。

只見他,正閉著眼睛。

蘇小淮頓覺四肢一涼,她有些慌,忙低頭去頂他。

頂了兩下,便見他一僵,睜開了眼來。

那個瞬間,他的眼裏滿是錯愕。

“你——”大雨“嘩啦啦”地下著,將他的聲音徹底掩埋。

蘇小淮只怕他有事,想背他回去,卻又不知他傷在何處,遂只得咬住他的衣服,輕輕拉扯。

江柏庚呆愣地望著眼前的騅馬,沒了反應。

它在做什麽?為什麽會在這裏?

……它不該在這裏。

他撐起身來,將它的腦袋撥開,擡手取了馬鞭,輕輕抽它,想將它趕到棚子底下去。

卻不想,它只是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他,咬他衣擺,久久不放。江柏庚無法,只得與它一起到棚下躲雨。小片刻,雨聲漸歇。

江柏庚看著騅馬的眼睛,惝恍迷離,只覺它的雙眼明亮、閃爍,像天上的星。

倏然,騅馬輕蹭了他的大腿一下,而後臥下了身去,擡眸定定地望著他,神情、姿態滿是邀請之意。

江柏庚愣住了。

蘇小淮趴著看他,等了片刻,見他仍是愣著,但覺又羞又氣。

她都主動到這份上了,他也不知道回應一下的嘛!

她探頭過去,又咬他衣服,把他往自己身邊拽。

江柏庚順著騅馬的力道行過去,左手扶上了它的脖子,只覺有些恍惚。

“你……這是讓我騎?”江柏庚啞聲問。

蘇小淮本想點點頭的,但又覺得身為一匹馬,這樣做未免太過驚世駭俗了一些,遂控制住了自己的腦袋。她只專注地望著他,等他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