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轉過麒麟騰雲大石照壁,跨出郡守府的朱色大門,人來車往的青石板大街斜對面轉角位置,靜靜立了一個藏藍色深衣博帶的青年男子。

玉冠束發,端正而立,眉目疏朗,面如冠玉,不是裴文舒還有誰?

他正直直看著這邊,四目相對,視線穿過寬敞的青石大街和行人交匯。

見人一瞬,姜萱眼睫動了動,斂起心下吃驚,提著衣擺緩步下了石階。

裴文舒迎了上來。

她鬥篷下還穿著僚屬樣式的赭色袍服,但既然對方已尋到郡守府,也不必替換欲蓋彌彰了。

“裴大哥。”

姜萱先出了聲,她不欲裴文舒在外頭喚她真名,面帶微詫:“你……”

頓了頓,想問能說的有很多,但她同樣不欲在人前多言。

瞥了眼他身後和附近。

“我一個人來的。”

裴文舒凝視她片刻,緩聲:“外頭風雪大,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說話?”

姜萱笑了笑:“好。”

裴文舒騎馬來的,隨衛也牽來一匹馬,姜萱翻身而上。

兩人也沒走遠,在附近找了家茶館,姜萱吩咐隨衛在外,她一揚鬥篷下了馬,就要了個臨街的雅間坐下。

裴文舒看她比從前利索太多的上下馬動作,有些怔忪,說:“阿萱妹妹比從前變了許多。”

本來他該穿西河南下的,可他卻偏偏繞道上郡回定陽一趟。

抵達定陽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再見。

姜萱淡淡一笑:“人總是要變的。”

鮮血磨礪,苦痛熔鑄,再回首故人一句你變了,才驚覺舊時光恍如隔世。

“你來並州很久了嗎?”

裴文舒細看眼前人,她微微側頭,舉目遠眺,黛色柳眉晶瑩杏目,雪色映在玉白的面龐上,一張臉明透皎潔。

五官依舊,卻長開了些,褪去了青澀,風華少女憑窗而坐,添了從前未有的沉靜淡然。

一種澀意,在胸臆間蔓延開來。

定了定神,裴文舒緩聲問:“一切可順遂,近來可好?”

“離開青州,就到並州來了。”

“至於近來,尚可,好歹也算站穩腳跟了。”

姜萱笑笑,言簡意賅。

很多話不必細說,一切都在不言中,心緒百轉千回,俱化作一聲嗟嘆,裴文舒沉默片刻:“又至隆冬了。”

董夫人臘月初生辰,從前他總會在這個時候趕赴臨淄,一為給董夫人賀壽,二為和她相見。

頂風冒雪前行,當時也是歡暢。

可惜如今風雪依舊,壽宴不再,故人仍在,世事面目全非。

就連生辰都成生忌了。

姜萱自然忘不了母親生忌,她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心下一慟。

裴文舒閉了閉眼。

他也想起了董夫人,一時惻然,那個唇畔總噙一抹溫柔笑意的慈和婦人,宅心仁厚,與人為善,未料竟這般慘死。

“逝者已矣,你當保重。”

風雪咆哮,鬥室沉寂,久久,他低聲:“她總盼你和樂順遂的。”

心忽被什麽抽了一下,抽得姜萱眼眶一潮。

倏滑下了兩行淚。

忽翻湧一種無法抑制的傷慟,驟不及防,就這麽無聲落了淚。

並不是因為她對裴文舒還有什麽特殊情感。

而是,而是她壓抑得太久了。

仇恨銘記,卻從不許自己沉浸,因為她最年長,要照顧衛桓姜鈺的情緒,安慰兩人。

無形的責任背在身上,情緒一直壓抑著,一直到遇上一個故人,一個比她年長的,熟悉她母親的,明白自己苦痛的故人。

突如其來,就崩潰了。

姜萱重重喘了一口氣,垂頭閉上眼,淚水滴落在赭色衣擺上,迅速渲出一小塊深紅。

“阿萱!”

裴文舒站起,繞桌向前一步。

“哐當”一聲,姜萱也站了起來,往後一退,以袖掩面,擺了擺手。

“裴大哥見笑了。”

姜萱迅速收斂心緒,她沒有畫妝,抽出帕子側身拭過,面上已恢復如常。

僅余眼角一抹暈紅,稍看出方才失態。

她歉意微福了福身。

裴文舒怔怔,其實剛才是下意識的行為,從前她不樂傷懷,他總是這般急忙勸慰的。

方才一瞬,下意識回到從前。

他回神,側了側身避開這禮,慢慢坐了回去,“……阿萱妹妹無事便好。”

姜萱沉默片刻,忽道:“對不起,裴大哥。”

她歉意,為他的情義,為二人擦肩而過,哪怕這不是她的錯。

裴文舒忽一慟。

他遣人回來打探,千方百計耗時甚久,最後才由店夥計認得甘氏家主打開缺口,反復傳信,推測查證,才最終尋得她所在。

其中艱難未一一細表。

這一切都是緣於他的不死心,不見一面不死心,哪怕,其實明知已有緣無分。

他一直回避這個事實,心存一絲希冀,但今日姜萱一句對不起,就將他心中那些僥幸和不甘全部剝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