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清圓五雷轟頂,不知那幾句話有幾分真假,反正她聽完了,只覺身上汗毛根根乍立,今日的沈指揮使,比往日更恐怖千萬分。

她往後挪了半步,戒備地看著他,燈火下的人有頎長的身形,明月般朗朗的好相貌。武將分很多種,有粗豪莽撞者,也有他那樣儒雅斯文的,然而再儒雅,再斯文,都掩蓋不了他骨子裏的那股攻擊性。她並沒有為那幾句話震動,更沒有尋常閨閣女孩兒的羞赧竊喜,她只感覺到危險。退了一步,想想離得還不夠遠,又退一步,然後勉強笑著,說:“殿帥,別開玩笑了。”

沈潤早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但切切實實看在眼裏,也讓他不滿地挑起了眉毛。

“沈某這樣的人,像是會同人開玩笑的嗎?四姑娘不接我的話,還這樣敷衍我,可是太不應該了。”

如果換做一般的姑娘,一點點挑逗,一點點欲說還休,足以令芳心大亂了。清圓呢,在別的地方如同一截藕,渾身長滿了心眼子,但在應對男女之情時她就成了一截山藥,看著花裏胡哨,內裏卻是實心的。

她面對這位指揮使的撩撥,不為所動,不過低低囁嚅了句:“我是深閨裏的姑娘,殿帥這樣冒昧,才是大大的不應該。”

沈潤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四姑娘對沈潤似乎頗有微詞啊。”

清圓說不敢,“我對殿帥只有敬仰,殿帥曾救謝家於水火,對清圓來說是恩人。且殿帥與我父親是同僚,我敬重殿帥,如同敬重家父是一樣的。”

這句話雖未說透,但包含的隱喻太多了,像敬重父親一樣敬重他,看來是嫌他老了。一個父輩的人轉過頭來勾引小輩,實在很有為老不尊的嫌疑。

清圓以為這樣說,他總能明白她的意思了,面對聰明人,話無需太透徹,透徹了傷體面,點到即止就可以了。幽州的貴人圈子其實沒有想象的那麽大,山水總有相逢的時候,倘或鬧得不好看了,萬一以後有再碰面的時候,想起今天的種種,屆時豈不尷尬?

可是她的煞費苦心,並沒有引發沈潤的共鳴。

“同朝為官的人多了,四姑娘拿沈某當父輩,大可不必。”他在同她周旋時,脾氣總是變得特別好,“要是按輩分來算,謝節使和家父曾稱兄道弟,沈潤和姑娘才是同輩人。至於年紀麽,確實略差了幾歲,但沈某並不嫌姑娘少不更事,姑娘也要拿平常心來看待沈潤才好。”

清圓張口結舌,發現什麽話到他嘴裏都有兩說,她甚至忘了自己說那些話的初衷是什麽了,好像是委婉表示兩個人的年齡懸殊吧!可他倒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反而暗示她太年輕,太幼稚,他能包涵,已經是給了她極大的面子。

她有些氣餒,心裏有落了下乘的不甘,但臉上卻無奈地笑著,“殿帥這樣,令清圓惶恐。”

他長嘆了聲,那嘆息帶上了清淺綿長的尾音,聽上去甚有寬容的味道,“四姑娘心口不一得很啊,既然拿沈某當父輩,又為何會收下沈某的信物呢?”

清圓遲疑地看看他,又看看腰上小荷包,“這玉佩是殿帥寄放在我這裏的,算不得信物吧!”

他哦了聲,“那麽沈某說過要姑娘日夜隨身攜帶麽?”

然後那小小的女孩兒忽然就百口莫辯起來,結結巴巴說:“我……我是怕……怕落進別人手裏。”

“怕什麽的,下回要是再有人搶,沈某便登門上戶討要,當著你一家老小的面說清了,這玉佩是沈某放在四姑娘身上的,是屬於四姑娘一個人的。”他慷慨地發表了一通宣言,說完心平氣和向她微笑,“四姑娘何不再仔細看看沈潤,沈潤雖入了行伍,但這些年潔身自好,從不沾花惹草。要論相貌,不敢說貌比潘安,卻也一表人才,家中產業尚可,呼奴引婢不成問題,要作配四姑娘,無論如何是說得過去的。”

大多數人的自信,自信得毫無道理,以至讓人覺得可笑。但這位指揮使並不,他很有驕傲的本錢,寬肩窄腰,容貌絕佳。雖然確實比她大了將近一輪,但這樣的年紀正是男人最鼎盛的時期,吃盡了苦,也身居高位,沒有什麽可挑剔,沒有什麽可不足了。然而外在的條件再好,於清圓來說還是不相宜,這種走過漫漫長夜的人,人性有多復雜,多深邃,恐怕不是春陽瀲灩下成長起來的頭腦能夠參透的。他們利己,自我,當斷則斷,今日對你有興致,便逗弄逗弄你,如同逗弄一只貓狗。明日對你失去了興致,你想偏安一隅都不成,他早晚把你趕到那一尺來長的牌位上受香火,連一日三餐都可以省了。

清圓這半年著實體會了一番人間疾苦,越是艱難,便越惜命。她不覺得這位指揮使是可托付的人,縱然他位高權重,美色上佳,於她來說還是太遠了。她有一顆懂得欣賞的心,譬如花看半開,酒飲微醺,不要過分沉溺,否則有溺斃的危險。她雖年輕,但對將來也不是全無規劃,她要家人閑坐,燈火可親,不要虎去狼來,刀光劍影。她生就是平凡的姑娘,這樣不平凡的男人,實在不是她能駕馭得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