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野 (七)

溫舒唯回到住處時已是深夜。

海上的夜晚溫度低,但屋子裏四面是墻,把風一擋,寒意也就被驅逐了個幹凈。溫舒唯還有輕微的低燒,不嚴重,不用再掛點滴,因此她從羅俊那兒領了些藥之後便從醫務室搬出,住進了艦艇後勤部專門給撤離同志騰出來的軍官宿舍。

軍官宿舍統一是兩人間。溫舒唯的舍友是“奇安號”上的另一名員工,一個剛畢業沒幾年的中國小姑娘。

屋裏黑漆漆一片,燈沒開,舍友的床鋪也疊得整整齊齊,明顯還沒人回來過。

溫舒唯反手關上門,脫了外套,把電腦塞進電腦包,然後坐上床,半躺著看著天花板,發呆。

軍艦上不能使用手機。從“奇安號”被劫持到現在,她沒有跟外界取得過任何聯系。她猜測國內或許已有媒體報導了“貨輪遇襲,在中國海軍的營救下平安脫險”這個重磅新聞,又或許,這個消息呈完全封鎖狀態。

其實封鎖了消息更好。這樣,一眾船員的親人朋友便不用擔驚受怕坐立難安……

溫舒唯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思索著,忽而擡手,輕輕蓋住了額頭。

她想家了。

準確的說,是她想姥姥了。

溫舒唯的家庭關系並不和睦。她的父母在她六歲時因感情破裂離異,而後,昔日的恩愛夫妻為爭奪孩子的撫養權鬧上了法庭。溫父溫母一個是科級公務員,一個是國企小領導,經濟實力和社會影響力都相當,最終,法院根據溫舒唯的意願,把她判給了溫母。

小朋友總是更親近母親。

小時候,小舒唯很黏溫母,那時候,媽媽的獎勵和誇贊就是她認真學習用功讀書的最大動力。但又一變故發生在溫舒唯十歲那年——溫母和一個同為離異的中年男人結了婚,重組了家庭,並很快有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孩子。

弟弟出生後,溫母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兩個孩子,忙不過來,便將小舒唯送到了她姥姥家。

溫舒唯是跟著姥姥姥爺長大的。

至於媽媽這個詞,溫舒唯覺得是生疏的。她有時甚至覺得,媽媽繼父和弟弟,他們才是一家人。

而她像個多余的。

溫舒唯閉眼躺床上,思緒亂飛,細白食指勾著鑰匙環一轉一轉地甩圈,左三圈,右三圈。轉著轉著想著想著,困意襲來,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夢中她又回到了姥姥姥爺住的那個老院子。她又看見了盛夏的陽光,支出許多枝幹樹椏的梧桐樹,斑駁細碎的光影,和站在老院磚紅色矮墻下,滿身戾氣的桀驁少年。

*

溫舒唯很早就認識沈寂。

至於具體“早”到幾時,她十分嚴謹地覺得,尚存在一些爭議——

溫舒唯剛初升高、入讀雲城一中沒幾個月,便聽說隔壁學校出了個“狠人”。傳說裏說,那狠人是隔壁十七中的校霸,生得三頭六臂,長得青面獠牙,性格冷漠自私陰狠殘忍,打架鬥毆,無惡不作,是出了名的問題學生。

一中是雲城數一數二的重點中學,師資力量雄厚,校風優良,本校學生個個勤奮自律,以考上好大學為己任,學校裏連只校狗校貓都沒有,更甭說什麽“校霸”了。大家聽都沒聽過還有這麽個稱號。

在此背景下,隔壁家那位“狠人校霸”的故事便越傳越多,也越傳越離譜。

溫舒唯就這麽被“狠人校霸”的傳奇故事熏陶了整整兩年半。而她真正撕破傳說的面紗,見到那位“狠人校霸”本尊,是在高三下期的某一日。

那天她下了晚自習離開學校,正沿著一條小街往公交車站走,忽然瞧見不遠處的一家鍋盔店門口圍了一群人。十幾二十個,染發的染發,抽煙的抽煙,有的穿職高校服,有的穿虎頭緊身衣,吊兒郎當站沒站相,一個個就差往身上掛個“我是混混”的紅字招牌。

那家鍋盔味道不錯,溫舒唯經常光顧。因此她有點沮喪——原還打算著趁路過,買兩個回去當明天的早飯。

少年時代的是非善惡太過分明,好學生與問題學生之間隔著一條銀河似的鴻溝,存在於人的精神世界,永遠無法跨越。

溫姥姥和溫姥爺都是知識分子,溫舒唯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便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絕不可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她自然對混混集會不感興趣。

那時溫舒唯搖頭感嘆了下這幫小夥子“審美堪憂”,也不買燒餅了。準備離去。

就可在扭頭的當口,她眼風一掃,瞟見了“萬花叢中一點白”。

鍋盔店的路邊攤上敞腿坐了個男生,正低著頭,拿筷子就燒餅吃稀飯。和那些打扮得花裏胡哨奇形怪狀的混混不同,他身上的校服規規矩矩,也幹幹凈凈,垂著頭,短發利落幹脆,露出一截修長漂亮的後頸線條,皮膚也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