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等待

自被武安侯從倚紅樓贖買下來、養在清平街私宅之中,珠瓔平日除隨武安侯外出同行外,幾不出門,一人攜數婢住在這座清幽雅致的私宅裏,蒔花弄草,撫琴作畫,平靜度日。21GGD 21

若說從前艷名遠揚的花魁生涯,堆金砌玉,笙歌燕舞,是引得萬人擡首仰望的天際晚霞,流光溢彩卻又虛幻縹緲,她如今的平靜生活,清淡地就像山間的潺潺流水,雖簡單平淡,但卻是真真切切的安靜而又自在。

再沒有令人厭惡的男子眸光,時時輕浮肆意地打量著她,審判著風月美色,毫無顧忌地流露出對她的心思,明面上追捧贊頌她的美麗與才情,實則心裏,只把她當成貨物,盤算著與她一夜是否值價,盤算著那一夜,要如何縱情回本。

自有記憶以來,她便生活在風月之地,也許她是被貧寒的家人賣入其中,也許她本就是其中某位女子的女兒,所謂的身世,早已說不清,她只知,她天生一副好皮囊,在各大樓坊,俱被視為未來吸金的好苗子,常被別家高價買走,精心培養。

京中各大風月地,她幾乎走了個遍,最後倚紅樓的薄三娘,也相中了她,將她買至樓中,養在身邊,並為讓她有別於尋常俗妓,花錢延師授她琴棋書畫,真當大戶人家大家閨秀一般,精心教養,當然這些教養請師之錢,早晚是要從她身上千倍萬倍地討回來的。

真金白銀以及十年如一日的修習,有了回報,她如薄三娘所願,有別於尋常俗妓,腹有詩書,氣質不凡,但,所謂的閨秀氣質,所謂的詩書才情,不過都是往她身上貼金的砝碼,讀詩書明禮義,學問修得越好,她越是通曉禮義,越是能從詩書中窺見大千世界,能從琴音中覓得超然境界,便越是深知自己處境之可悲可憐。

若是一無所知、貪慕虛榮,她或許能如倚紅樓中的其他女子一般,樂於以色相換取金銀珠寶,換取富貴享樂,可她偏偏知道太多,心境已遠,而這身子,卻還不得不滯在風月之地,與那些來流連風月的士子官宦,虛與委蛇,不知何時,才能脫身。

時光無情,紅顏白首,年輕鮮妍的女子,便如年年春日的香花,一茬接著一茬,這世上的男子,也最是喜新厭舊、郎心易變,最為艷名遠揚的風月女子,也終有如花凋落的一天,從前的倚紅樓花魁,有的嫁為人妾,有的早早病逝,有的受不了盛名之後的紅顏老去,郁郁而死,也有的甘心認命,成了樓中的教導姑姑,在這銷金窟裏,寂寂終老一生。

她原所擬想的最好退路,也不過是盛名衰退、再無多少吸金價值、薄三娘終肯放手的時候,嫁一中等本分之人為妾,她不求所謂的男女之情,只要在這浮華世間,能有一方安靜天地足矣。

這一天,比她所想的更早到來,武安侯在她聲名最盛時,花重金買了下她,並予了她清平街沈宅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在這裏,再無男子目光肆意打量,再無喧吵的艷歌浪語,無人逼她做事,無人擾她清靜,是她平生從未有過的安寧時候,身心皆是。

武安侯一擲千金買下了她,卻從未碰她,他常攜她出去交遊,也常歇在她這裏,在外見人時,他待她,遠比在這宅子裏,親密許多,在外人面前,在他那位大長公主母親面前,他會含笑對她輕語,會摟她的腰,會挽她的手,但在這宅子裏,一切刻意的親密,便都不復存在,他亦不會與她同榻,只當這裏是一處落腳地而已,而在不明內情的外人看來,這裏,是武安侯新的溫柔鄉。

她所要做的,也僅僅是如武安侯所願,讓外人不知內情,除在武安侯需要時,陪他外出見人,與他舉止親密,其余大把的時光,皆是她自己的,在這宅子裏,她是不受拘束的,這樣的好夜良辰,她再也不必沉淪在喧嚷的歌舞聲中,與一張張面目模糊的臭皮囊推杯把盞,她盡可隨心所願,賞花寫箋,對月撫琴。

一曲《清平調》,彈至尾聲,小婢嬋兒匆匆近前,“姑娘,侯爺來了……”

這樣的深夜而至,也不是頭一次,左不過,是尋個留宿一夜的落腳之地,抑或是,明日要帶她出去交遊,遂提前來她這裏過夜而已。

珠瓔只當尋常,擡手壓平琴弦,一如從前,起身去迎武安侯,卻在走近望見侯爺神色時,驚覺不對。

侯爺經常飲酒,但一直頗為克制自身,她之前從未見他真正醉過,在一些交遊宴飲上,在他那位母親面前,他常佯醉,但她一直知道,侯爺其實並未深醉,依然清醒,只是在借醉,麻痹他人。

但今夜,侯爺卻似真的醉了,在用這杯中之物,麻痹他自己。

珠瓔見他被長青攙扶著,醉眸幽亮、腳步虛浮地走進宅內,一直低聲醉笑不止,似在笑人,又似在自嘲,聽的人心有戚戚,莫名地感到有幾分悲哀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