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紮心

泠如秋水的眸光,自他面上淡淡飄過,隨著羽睫輕垂,斂入眸中,皇帝看她任母後牽著雙手,垂眼靜聽著母後的疼惜之語,胸中郁氣愈發洶湧,翻攪地他心中不得安寧。

他知道她是在暗示威脅自己,暗示他,若再與她有何牽扯,就將此事捅與母後聽,她要借著這從天而降的新身份,徹徹底底地擺脫他,自此人後亦是陌路,再無半絲牽連。

可他固執地不信這新身份,也不願與她從此陌路,不願她將過往的一切,都當廢棄之物,迫不及待地徹底丟開,她棄如敝履的一切,卻是他平生從未有過的快樂時光,他第一次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何感覺,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是何感覺,知道何為“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何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今天是大年初一,也是他二十一歲的第一天,他過去二十年的人生裏,有堅忍坎坷,也有春風得意,但無論是卑微隱忍地低沉陰暗,還是無限榮光地高高在上,都只是他人生路上的其中一段,坎坷也好,平坦也好,都沒有什麽特別,只是繼續向前延展著他的人生路而已,未來也似一眼看得到頭。

——大都時候,平坦地做著他的太平天子,中間也會有朝事家事上的不順,帝王的人生,也似凡夫俗子,風雨晴天交錯,期間時有波折,如此,一生終了。

他原以為是如此,直到遇見了她,她帶來了晴天,也帶來了風雨,所掀起的,不僅僅是波折,而是驚濤駭浪,沖垮了他從前所堅守的,也讓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怦然跳動起來。

只有與她在一起時,他不是六皇子,不是太子,不是皇帝,只是元弘,只是大梁朝的年輕男子元弘……

在遇見她之前,他自以為甚有自知之明,在遇到她之後,他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其實並不了解自己……

原來,他也會為一名女子動心,原來,他對讓他心動的女子,會說出那些甜膩膩的話,會一次又一次,剖陳心意給她聽,想要她知道他有多離不得她,原來他在她面前,會耍賴會撒嬌,會像小孩子一樣討糖吃,也會吃醋拈酸,會把自己的姿態,放得那樣低,被摑打了耳光,也可不計較,反是及時察覺了她掌心不正常的灼熱溫度,擔心她的身體……

有時,在與她親密相處後,再恢復孤身一人,再回想與她相處時的情形,皇帝都忍不住啞然失笑,那個“搖著尾巴”、繞著她轉來轉去、想要她多看一看他、想要她愛一愛他的無賴之人,真的是他嗎?若是叫朝臣母後瞧見,怕是都要疑心看花了眼,疑心大梁天子,被容貌相似之人給冒充了……

他遇見了她,才知自己的三魂七魄,原來還藏著這樣鮮活的一面,若她永永遠遠地離開他,也就是要將他的魂魄,也一並抽離了,人無心魂,便是行屍走肉,從前他無所覺地平平淡淡活著,沒有嘗過甜頭,也就不知道酸楚,現在他曾擁有過了,知道這滋味有多美好,怎舍得下……

雖然母後說“半點可能也沒有”,雖然她私服避孕藥物,半點可能也不肯“施舍”給他,可他固執地相信事情終有轉機,他與她之間,仍有可能,仍有未來……他只能抱守著這樣的相信,若連這一點相信與期冀都沒有,一點盼頭都沒有,日子該怎麽熬……

他原想著她與明郎的婚姻,敵不過強大的外力阻撓,有情也難白首,昨日除夕夜,他猜測到容華和華陽大長公主在謀算著什麽,一再猶豫是否要出手阻攔時,看到明郎攙著他“醉酒”的母親離開,不知怎的,忽地想起那年明郎喚他“六哥”時的情景,心中一震,原要開口留住明郎,可在望見她對明郎淺淺一笑時,陰暗情緒上湧,占了上風,他望著他們相視一笑的模樣,緊握著酒杯,閉口不言……

報應來得那樣快,下一刻,轉機出現,卻不是他所期待的,而是那樣一樁秘辛,事情急轉而下,直震得他心膽欲裂,若這秘辛為真,那他與她,再無半點可能,他搖搖欲墜的最後理智,原就靠這半點可能艱難維系著,若連這半點可能也沒有,他會瘋……

皇帝眸中如有風暴翻攪,微垂眼簾隱下,忍著心中的郁氣,面上不露,仍是繼續陪她與母後四處閑逛,等到天色近黃昏時,與她同送母後回慈寧宮。

太後真是一刻也不想與阿蘅分開,極想留阿蘅宿在慈寧宮,晚上同榻而眠,一起說說話,可阿蘅卻溫言婉拒道:“我得回家去,父親見不到我,會鬧脾氣,不肯好好用晚飯的。”

太後知道,阿蘅既是心系溫先生,也是離不開明郎,溫家對阿蘅有大恩,阿蘅自當報答,明郎與阿蘅感情這樣好,她瞧在眼裏,心裏也極歡喜他們夫婦這般恩愛,遂也不逼著他們夫妻分離,只笑著道:“明日得空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