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在阿瑞斯出生之前,他的祖父就已經過世了,父親以及大他十七歲的兄長也相繼開赴戰場,家中只有母親和年邁的祖母。他出生沒多久,兄長戰死,十歲時,父親在西西裏遠征期間死於敘拉古人的長矛之下,屍骨無存。同年,祖母過世,雅典的家中只剩下了他與高齡產子之後身體便一年不如一年的母親了。

自他參軍後,已經有四年的時間沒有同母親見過面了。

“她是個非常獨立且要強的女性,父親是雅典著名的民主政治家,丈夫又是軍中聲望頗高的司令官,所以她一向以雅典城邦的光榮為傲,支持家人參戰。只不過在丈夫和長子均在戰場上犧牲之後,還是不可避免地變得脆弱,她強烈反對阿瑞斯參軍,甚至在阿瑞斯出門之前狠心說道,如果他執意要參軍,那麽以後就不要回雅典來了。”凱厄斯道,“所以四年來他從未再踏足過雅典。”

這時,似乎是因為那個溜進領主宮的盜賊遲遲未找到,窗外的亮光以及喧嘩聲逐漸微弱了下來,凱厄斯的聲音在喬婭耳邊更加清晰了一些,面孔卻又漸漸隱於黑暗之中。

“他在隨亞西比德離開雅典主帥的軍帳中後,突然想到了獨自一人留在雅典的母親,她那樣剛強的性格,會不會在雅典輸掉戰爭之後無法接受這個結果,走上極端。所以他選擇留下來,參與羊河戰役。”

羊河戰役,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最後一場戰役,此次戰役果真如亞西比德所說,雅典地勢不理,且指揮失當,雅典海軍大敗,僅海軍司令官科農帶著九艘戰艦倉皇逃出,這九艘戰艦中的巴拉洛斯號開往雅典報告戰況,其余戰艦則在科農的帶領下逃亡塞浦路斯。

這個時候的戰爭基本已經落下帷幕,勝利的天平不可逆轉地傾向了斯巴達。

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的阿瑞斯不願再隨著戰敗的長官四處流浪,而是選擇隨著巴拉洛斯號一同回到雅典。

他的目的很簡單,去見見母親。

戰敗的船只上氣氛極為低迷,甲板上沒有開戰前水手們的高聲談笑以及歌謠,每一個人身上都帶著大大小小的傷,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絕望。阿瑞斯蜷縮在甲板的最角落處,在海上飄搖數日,當戰艦開至雅典港口,他便用手緊緊地握著船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遠遠眺見城市中心山丘上的衛城。

離家在外流浪四年都沒有過的動容,突然沖上了他的眼眶。

他隨著那些臉上逐漸有了生機的士兵們沖下了船,然後看見了港口上雅典人冷漠的眼神。

戰敗的士兵,是沒有資格獲得諒解的。

雅典,這位曾經的海上霸主,在羊河之役後,徹底失去了對戰爭的控制權,將希臘世界的霸權拱手獻給了斯巴達。

而阿瑞斯拖著重傷的身體,一步一步地走過那條記憶中的街道,然後停在了那扇熟悉的門前。

他躊躇了許久,終於伸出手來,準備敲門時,門卻從裏面被人打開,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在看見站在門口的他之後,有些奇怪地問道:“您是?”

“我……我找這家的女主人。”他說。

“我就是。”中年女人說著,然後頓了頓,“你說的是前一任女主人吧?”

阿瑞斯愣了愣。

“她已經過世了。”中年女人眼中露出些唏噓的神情,“她的兒子在諾丁姆打了敗仗之後就跟著亞西比德逃了,留下一個年邁的老母親在這裏。她生病沒有人幫她請醫者,連她的家人都因為她培養了一個打敗仗的逃兵而唾棄她,她的父親過世後,兄長也拒絕見她。等她的外甥想起來過來看看她,發現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經死了很久了。”

阿瑞斯沉默了許久,然後問道:“那……她槨葬在哪裏呢……”

中年女人道:“說來也是淒慘,她的親人給她舉行停屍儀式的時候,因為態度敷衍,並沒有在屋子的正廳選好位置,那天下午,太陽照了進來,照到了她的屍體上,玷汙了太陽神,所以……”

所以原定的追悼儀式草草結束,人們唱著哀詩的聲音瞬間停下,那些人生怕自己被定下瀆神的罪名匆匆離開,然後又將罪責推給了已死之人。最後,這個丈夫與兒子都踏上戰場再也沒有回來的孤身女人被連夜運出城外焚燒,也不知道飄散到了哪一方的土地上。

凱厄斯說完之後,便陷入了沉默,直到窗外的喧嘩徹底消失,他才側過頭來,看向喬婭,臉上帶著冰冷的笑意,道:“人類從精神上便離不開信仰,盡管他們所信仰著的神祇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他們仍舊會為了這一個傳說,將其他的同胞踩在腳底下,還使勁碾上幾下。”他的話猛地頓住,語氣中的嘲諷之意稍稍褪去些許,他微微低下頭,悶聲道,“我早就說過,這個故事乏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