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托蒂府邸的飯桌故事會又一次出現了沉默。

只不過此時的喬婭正在進行激烈的心理鬥爭,來到這個時代的十幾年經歷如同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中旋轉,讓她並沒有察覺到小飯桌上的異常,直到她的袖角被人輕輕拉了拉,她如夢初醒一般,從泥潭一般的紛亂思緒中回過神來,然後聽見馬科稚嫩又有些生澀的聲音:“姐……姐,不要……不要開心。”

喬婭稍稍側過頭,發現坐在她身旁不遠處的馬科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自己的椅子上跳了下來,來到了她的身邊,正仰著頭看她,那雙從來都怯生生的藍眼睛裏寫滿了擔憂。

喬婭笑了笑,身後摸了摸他柔軟的金發,說:“姐姐沒有不開心哦,馬科放心吧。”

因為馬科的小插曲,飯桌上的氣氛頓時輕松了許多,平時就比較活躍的西裏歐和阿圖羅則交換了一個眼神,開始你一眼我一語地講起了最近發生在佛羅倫薩的趣事,而麗莎則是在喬婭的杯子裏續了些葡萄酒。

裏卡多笑著說:“馬科平時不怎麽說話,看見喬婭倒是話多得很。”

他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坐直了身,道:“我剛剛說的話,是欠考慮了。瑪蒂娜的女兒,當然也是跟瑪蒂娜一樣的。”他說著,笑了笑,“雖然我不知道你的父親給你訂下的是哪一家的婚約,但是如果以後你有需要,我隨時為你提供幫助。”

喬婭愣了愣,隨即低下了頭,小聲道:“謝謝。”

在佛羅倫薩,只有瑪蒂娜與裏卡多兩人知道她的父親是紅衣主教羅德裏戈波吉亞。

盡管羅馬教廷對於佛羅倫薩的影響遠不如對其他城市和國家的,但是歸根結底,天主教還是所有人的信仰,聲名煊赫的教廷副相的權力也遠遠不是城市共和國裏的銀行家所能比擬的。

不管最終結局如何,裏卡多能說出這句話,她也是十分感謝的。

佛羅倫薩的這場雨來勢洶洶,一來就盤桓了數日,喬婭每天早上幾乎都是在雨點拍打窗戶的聲音中醒過來的,而幾乎是每一次起床之後,她都會在窗前坐上一會兒,直到午間禱告時分,麗莎來到她的門外告訴她午飯已經準備好,她才會應了一聲,離開自己的房間。

而自天氣轉涼之後,喬婭發現裏卡多與伊莉莎奶奶的面色也越來越凝重,每個人都能從他們的臉色來猜測出住在三樓養病與世隔絕的瑪蒂娜大概是病情又加重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場連綿數日的雨惹出來的災禍。

喬婭給馬科念的書籍已經從《阿非利加》換成了《神曲》。

同樣的敘事詩,但是不同於《阿非利加》的戰爭史詩,《神曲》與馬科而言更像是一場描述文字極為華麗的從地獄到天堂的冒險,更何況他知道詩中的貝阿特麗切與但丁相逢的地方就在離自家家不遠的維奇奧橋上,於是從喬婭翻開書本開始,就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喬婭,平時總是自帶委屈之意的眼睛裏難得地充滿了興味。

這場但丁的冒險在晚禱結束之後正式開始,馬科結結巴巴地問了許多諸如“維吉爾是誰”、“耶路撒冷在哪裏”這樣的問題,兩個人一個念書,一個問問題,等到煉獄篇章念完之後,已經步入深夜,連馬科都伏在了她的膝頭呼呼大睡。

這次倒不是無聊得睡著的。

喬婭笑了笑,將書本合上,放在了已經狼藉一片的書桌上,將熟睡的馬科抱在懷裏,托著他的膝窩,將他抱了起來,走出了自己的房門。

她本來是打算將馬科送回他自己的房間,結果一出門,便看見伏在三樓欄杆處的裏卡多,他低著頭,並沒有看見站在二樓走廊的喬婭,以至於讓喬婭看見了懸掛在他鼻尖上的一滴眼淚。

天氣轉涼之後,人總會睡得越來越早,在喬婭還毫無睡意的時候,整個城市似乎都陷入了深度睡眠之中。

她在將馬科送回去之後,先是在窗前坐了回來,等待門外裏卡多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才火速換上了那一身樸素的少年裝束,打開了窗戶,跳上了窗台,爬上了窗梁,整個人懸掛在了半空中。

雨在入了夜之後便已經漸漸停了下來,現在只有幾絲雨點柔弱地拍打在她臉上,空氣像是被洗滌過一般,帶著一股自涼入心脾的意味。她身上的那件男士襯衫在這個天氣已經算得上單薄了,毫無防備地被夜風一吹,使得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一聲噴嚏在寂靜的夜中格外響亮,她反射性地想捂住嘴,然後反應過來自己兩只手都撐在窗頂的過梁上,嘴角微微一抽,然後立馬手臂用勁,撐著自己的身體爬上過梁,熟門熟路地利用磚墻的縫隙以及窗台和過梁,爬上了托蒂府邸的屋檐。

自那一次凱厄斯警告過她夜中危險之後,她就已經很多天沒有從自己的房間裏溜出來了,雖然肌肉記憶還在,爬上屋頂的路也還記得,但再一次爬上屋頂時,卻也看不見那時鈷藍色天空中高懸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