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魚水

夕陽落山的時候,羅敷在長長的傷口上灑上了防水的藥物,忍著水汽蒸騰洗刷。 她閉上眼都是那根見鬼的什麽玻璃蠶絲,帶著剛死之人的血液往自己脖子上抹。

明繡換了第三桶水,只顧著注意她的傷勢,憂心忡忡道:

“女郎怎麽弄成這樣,今後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羅敷面無表情道:“沒事,不會留痕跡的,我向來用最好的藥。”

她見羅敷神色冷淡,也不敢多問,只撇了撇嘴道:“女郎以後千萬別一個人上街了,我怕得很呢!”

羅敷扯著頭發恨恨道:“是今日出門沒看黃歷。”固定住脖子拿眼睛斜著瞟她:“京城治安實在有待改善。”

羅敷知曉今天的事不便廣泛傳播,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裏吞。可一看明繡憂慮又好奇的神情,她覺得還不如說出一點讓她別再往下想。

“我們冬至別忘了給王醫師一家寄點楮錢,好歹也在一起忙活過。齊醫師已經去官府走過場……去上報了,會有人來處理。”

明繡遞完了瓜囊,把話倒了兩三遍,手一抖,驀地“啊”了一聲:“怎麽……早上不是還看見王醫師的麽!不會是……不會是先前向人告貸卻沒錢還,人家追來了!”她杏眼大睜,早上王醫師離開藥局的事她也有所耳聞,只知是缺錢要另去覓活兒維持生計,哪裏料到上午好端端的人一天之內就一命嗚呼了!

羅敷知道她父親就是向人告貸,結果一分錢也還不上,讓人找到了家裏,把女兒利索地賣到大戶做粗使丫頭。就不好多說,道:

“我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藥局近期會有人來查驗,你做你自己的事就好。雖說他那遺容不太好看,但這事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莫要再追著問了。”

她這天晚上睡得很早,卻一個接著一個地做夢。第二天卯時就醒了,躺在床上不想動,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又過了一遍昨天的事。

*

方繼朝她伸出左手,指尖鋪了一層融融的煕光,除了一點薄繭,竟連掌紋也生的清晰漂亮。

羅敷對於掌紋沒有研究,說好看也就是該疏的地方疏,該密的地方密,讓人覺得紋路生在那手掌裏,就是難得的賞心悅目。

她嫉妒的要命,卻不合時宜地被理智拉了回來。錢袋還剩二兩碎銀子,她幹脆準備連明繡新做的繡囊一起,放到那只不碰人間煙火的手上。

方繼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眼睫垂了些許,淡淡道:

“有勞。”

羅敷此時已顧不上這個人為何不顧身份出現在偏僻小巷、為何身手比一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的殺手還好、為何跟她頗有興致地說這許多,因為她立時想到了客棧裏曾經做過的一個夢。

可是她最終沒有扔塊石頭過去,而是把值點錢的錢袋和值很多東西的錢都恭恭敬敬地上交了。憑良心說,救命之恩湧海相報都不為過,但是針對個人的言行,她無話可說。就算要銀子,一般不是被救的那個主動提麽?她確實開玩笑提出賠他雙筷子,下半句還沒出來呢,人家就迫不及待了。

方繼注視著她解下繡袋,在袋子上精美的刺繡離掌心還差一寸時,他忽然轉身向灑了一地暗紅的草叢走去。

羅敷的手臂僵在那裏,半晌,吸了口氣溫軟道:

“大人,您要多少雙竹箸,盡管與民女說,民女湊湊錢還能加一雙象牙或者青玉筷子。”

方繼步子未停,道:“白玉籽料最好。”

羅敷慢慢收回錢袋,認為自己低估這位州牧大人了。

她握著水囊漫無目的地尾隨在他後面。他藍色的衣袍被風掠起一角,夾竹桃的花落了一些在泥土裏,可以看出昨夜灑下兩三滴雨水。他的後擺離地面如此之近,卻一點都沾不到那些微皺的嬌柔花瓣。

白色的花朵染了深紅,動人心魄的艷色中,那清雲似的身影依舊悠悠地立出一抹恬然來。

他開口道:“秦夫人認得這人,勞煩替本官辨認一番。”

羅敷默念一萬遍不能折了所謂的骨氣,逼著自己膽戰心驚地瞄了一眼滿地血汙,這一眼之下不由心中大震。

那紅白相間的腦袋離脖子足有幾尺遠,但拼上拼不上已於她沒有多大妨礙了。這丟了腦袋的人赫然正是早晨主動請辭、並被她加了一把火催跑的王敬醫師。

羅敷感覺作為一個承受能力不佳的人,她要做好幾天噩夢了。

她打定主意,擡頭的一刹那居然看到他唇角瞬間消失的弧度。

她視若無睹道:“這是我們藥局的一位王姓醫師,今早因為挪用銀錢做假賬被我們辭退,他家中妻子多病,女兒年幼,說是因積蓄不夠才這般行動。我與另一位醫師在巷尾面攤裏吃完飯,欲往他家送最後一筆月錢,卻發現他妻子已經在床上過世了。王醫師留了話明日回來,我見這事因天熱不能拖,讓那位醫師去官府稟報了,自己打算回藥局與大家一同商議。至於王醫師惹了什麽人,我們實在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