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文盲

羅敷知道自己宛如睜眼瞎,然而還要裝出經常讀書的模樣,簡直令人臉熱。

她有了主意,輕輕斂眉,來了一句:“萬先生的字,有些……潦草。我看不清。”

憑她的底子,當然看不出別人的字有多潦草。然而她往日裏觀察吏人記事記賬,都是著急忙慌,筆頭跟不上口頭,有時還要對那口述之人焦躁吼一句:“慢點說!”

她跟自己打了個賭:但凡賬房先生的筆跡,應該算不上工整。

她偷眼看萬富的神色,見他羞慚滿面,知道自己賭對了。

萬富小時候生過軟骨病,手指頭不能正常彎,因而習字時養成了古怪的手型,至今改不過來。

他寫的字,也就相應的體態獨特。譙平這樣的淵博文士尚能張目分辨,問一句“這是哪家新創的草書”;但見識不廣的閨閣婦人,認不出來,也不奇怪。

萬富知道這不能怪秦夫人,連忙道歉:“是,是小人寫太亂。平時這東西也沒別人看……”

枯瘦的手指指著那賬冊,開始侃侃而談:去年邯鄲營收成多少,男女老幼消耗多少,哪些是谷米,哪些是布帛,哪些是鹽,哪些是菜,如此種種。

大家夥也都認認真真聽著。當萬富說到“殺了多少口豬”的時候,羅敷注意到,顏美臉上刀疤微擰,極其輕微地挺了挺胸,神態微有自豪。

萬富滔滔不絕。不僅是說給秦夫人聽的,更是說給淳於通的——瞧我們也已經青黃不接了,你還有臉來哭窮?

淳於通虎著臉不說話。

而羅敷迅速記住了萬富所說的每一句話,以及它們在賬冊上相應的位置。都記熟了,這才松口氣。

最後,趁著記憶新鮮,跟著復述了兩遍,看了看譙平,蔥指點著賬本上的某處,試探著說:“還真是……不太富裕呢。”

她那點鳩占鵲巢的惶恐勁兒還沒過去,非常識趣地不提出任何建議。

譙平點點頭。他倒是想“仗義疏財”,總不能反而餓著身邊的夥伴們。

淳於通見他為難,粗聲大氣地說:“不必了!大家都不容易!既然主公安好,我們就算吃樹皮渣土,也能堅持到他老人家回來!譙公子,多謝你今日不追究我!待我回去問問那冀州牧,他到底安的什麽心!告辭!”

說著一揮手,叫上身後那群兇神惡煞的弟兄,轉身就走。

譙平輕聲叫住:“等等。”

他凝眉思忖,盤算了好一陣,才說:“你們不能空手回去。冀州牧有野心,收編不成,也許會伺機報復。咱們萬不能和他們起沖突。舒桐……”

譙平居家簡樸,起居僅一書僮照顧。那書僮隨他多年,名字十分雅致,姓舒名桐。

小舒桐應聲:“公子?”

“到我的房間裏去,衣箱最底下有一對玉龍佩,拿來給淳於郎君帶走。若是再和冀州牧有接觸,就派個圓滑之人,把這對玉佩送出去。我閬中譙氏雖然沒落,到底也和方繼的祖上有過姻親關系。他應該知道這東西的分量。”

他說得波瀾不驚。淳於通臉色一紅一白:‘這、這使不得……”

譙平微笑:“只是送禮,又不是行賄,再說,是為了白水營的前程,有什麽使不得?——對了,聽聞冀州牧在招兵買馬,眼下定然急需絹帛布匹,用來制作軍衣旗幟、或者賞賜部下。你回去之後,可以酌情減少農耕的人數,在織造上多下工夫,也許便會……事半功倍。”

一語點醒夢中人。淳於通用力一拍自己腦門,叫道:“正該如此!唉,還是公子胸中有宏圖,你瞧我這腦子……”

他直率得出奇,牙一咬,朝譙平長跪而揖,口中謝罪:“方才是我冒犯,原本不該疑你!我這就回去,照你說的做!”

譙平連忙扶起:“郎君請起,如何敢當!日後若再有麻煩事,也別忘了時時派人來通報。”

淳於通起身,鄭重點頭,跟白水營裏其他人一一作揖告別,最後額外朝羅敷大大行了個禮:“今日得見秦夫人,實乃意外之喜。還請秦夫人勸勸主公,讓他早些回來!”

羅敷連忙還禮,用盡自己所有的文化修養,說了幾句勉勵的話。

淳於通帶著一對珍貴玉佩走了。有了這件禮物,大約能暫時將冀州牧方繼穩住一段時間。

羅敷不敢多看,暗自評估了一下那玉佩的價值,大約夠方瓊買十個小妾。

她心知肚明,淳於通大約不是第一個心生退意的,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但譙平的衣箱底下,還有多少對玉佩可贈?

譙平目送淳於通離去,在原處立了好久,這才輕輕嘆口氣,命令大家該幹啥幹啥,自己往回走。

“主母”,經過羅敷身邊時,忽然叫她,“我讓周氏給你收拾好了臥房。如果需要婢仆……”

羅敷連忙道謝:“伺候的人就不用了,我……不習慣太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