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92(第3/11頁)

“整個症狀大概會持續幾年?”阿青問,“……我的意思是,在他已經患有腦梗的前提下,這個病對他的壽命,有多大的影響?醫生,可不可以明確的告訴我?”

醫生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紀先生今年八十五歲,哪怕在患病者中,也算是高齡患者,其他病人的身體狀況,很難作為參考數據,加上他本身還有腦梗的情況……我們沒法擔保意外情況的發生,只能說,妥善耐心的照顧,配合定時定期的保守治療,或許能夠適當地延長紀先生的壽命。紀太太,對不起。”

阿青笑了笑。

沉默片刻,她說:“我知道了,辛苦您。”

那明明是個年節,合該是大家都歡天喜地慶祝的時候,但是隨著這份病情的發現,我們所有人的情緒好像都一下子崩潰了。

其中最崩潰的大概是大舅。

從小到大,外公就像是一座山矗立在他面前,是他的榜樣,也是他的靠山。

無所不能的外公,讓他即使是作為一個當之無愧的豪門貴子,也能夠無憂無慮地活著,娶他想娶的人,做他想做的事。

他或許永遠也沒法想通,更不願意去想,原來外公也會老,有一天外公也會變成一個病人,一個沒有好轉可能的病人,他沒有辦法接受這其中的轉變。

我想,大抵也正因為這樣,在阿青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默默聽著醫生囑咐關於照料病人細節的時候,大舅才會突然紅著眼睛走出診室,默默回到病房,蹲在外公的病床邊。

舅媽沒有走過去,拉著我和表弟表妹們站到一旁。

而大舅始終說不出話,只一直摩挲著父親因為生病而不住發抖的手,腦袋埋得很低很低。

這沉默一直到外公摸著他的頭,笑著問:“小謝啊,你怎麽又哭了?”

也問:“是不是在幼兒園,你又跟方耀打架了,他打你了,爸爸去幫你出頭好不好?”

好像某個閘口突然被打開,大舅忽然埋在外公的膝蓋上,像失去了最珍貴寶物的小朋友一樣,扯著嗓子嚎啕大哭。

“爸,”他說,“爸,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方耀打不過我了,你不用保護我,我可以保護你了,爸,我長大了,我長大了你就老了……可不可以永遠不長大?為什麽人一定要老?”

多殘酷啊。

生老病死,遺忘和被遺忘,那明明是幼兒園的老師就得教會我們的道理,可是我們卻要用一輩子來學會接受這一切。

我看見舅媽悄悄的別過臉去,擦掉了滿臉哭花的淚水。

也看見阿青走出診室,微笑著向送她出來的醫生道謝,佝僂的背微微彎曲,緊攥著醫生手臂的手指卻微微發顫。

她扭頭,看見我,也看見痛哭失聲的大舅,怔了怔,回過神來,復才驀地無奈笑笑。

眼底亮瑩瑩的阿青,沖我比了個“噓”的手勢。

有眼淚流過她的眼角,又被她輕輕拭去。

——她沖我豎起手指,“噓。”

*

確診外公患有阿爾茲海默症之後的那個年,大概是我記憶裏過的最沉默,也最平靜的一個年。

外公倒是很開心,一直杵著他的龍頭拐杖跟在阿青後頭。

廚房裏也跟,端菜上桌也跟,她在哪,他就跟到哪,一秒鐘不見都不行,一秒鐘不見,就扭頭來問我們:“阿青呢?你們看見阿青了沒?”

有時沉著臉,像是不認識我們似的;

有時又笑著,一把拉著大舅,問:“小謝啊,你怎麽長這麽大了——你媽媽呢?是不是又加班,沒來得及去接你?”

他的生活並沒有半點改變,依舊裝滿了從他少年時就喜歡著的人,一直到他的感官逐漸失靈,記憶斑駁又東缺一塊西缺一塊,還是寫滿了阿青的名字。

就像個抱著浮木不放的溺水人,阿青就是他最後對於世界的回應。

所以,雖然大家都已經默默接受,外公不再是那個強大又說一不二的外公,他再不能夠像過去那樣,在我們的年夜飯上做“總結陳詞”,不再記得我們每一個人的喜好給我們夾菜,偶爾還會犯糊塗,譬如在發紅包的時候,滿頭霧水的問阿青:“小謝和阿嫣,不是兩個紅包嗎?為什麽要準備三個?”

但是我們好像都還抱著一點熹微的期望:哪怕沒有了外公這根頂梁柱撐著這個家,可是我們家裏還有阿青,只要阿青還在,我們就還是一個圓圓滿滿完完整整的家。

阿青或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從始至終,從外公得病到新的病找上門,她一直都扮演著一個平靜的“安慰者”和“照顧者”的角色,她從來不對我們表現出任何過分的、難受的狀態,很少哭,更多的時候倒是笑容滿面的,跟我們說:“哎呀,老年癡呆不恐怖的,你看你們外公,變成小孩子也很可愛,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