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89

“太婆,沒事的哦,你別哭了。你知不知道呀,現在的醫生可厲害了,只要你、呃,只要你好好吃藥好好打針,就一定會好起來的!而且,今年我馬上要有妹妹啦,我想如果妹妹長得像阿青,肯定會很漂亮的~你要好起來呀,到時候……到時候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和妹妹玩了。”

“唔、唔唔……”

“太婆,你說什麽?”

人世的生死總是這麽殘酷。

無論曾經多麽強勢、冷酷、說一不二的人,在病痛面前,都不過是服從命運的螻蟻,逐漸被剝奪向這世界說話的權利,啼哭著來到人世,沉默著離開人間。

大人們都早已習慣於生離死別的場面,所以除了沉默無言以對,多少陳年舊事依稀還在眼前,哽在喉間的安慰,字字句句都是多余。

卻唯獨小謝踮起腳尖,努力把耳朵湊到了老太太唇邊。

他是那麽認真又那麽堅持地,想要把老人對自己喃喃說的話聽清楚。

可是老太太卻早已喪失了表達的能力,哪怕她急於說話,豆大的淚水不住爭先恐後從眼角滴落,顫顫翕動的嘴唇,漫出一陣急促的氣音,卻依舊叫人聽不分明其中的字字句句,只有沉疴病中的死氣撲面而來。

卓青不忍再看,默默別過臉去。

卻又忽而一頓,不知想起什麽,轉而側頭看向走進房間以來,始終沉默的紀司予。

男人牙關緊咬,下頷弧度繃成冰冷的弧線。

“……”

一如他的神色。

哪怕老太太的視線總不住從小謝身上轉到他,寫滿了懇求和愧疚,亦只是保留著居高臨下的審視態度,滿面森寒凝重。

……可他在審視誰呢。

是審視那個總戴著副雍容且矜傲的面具,出現在人前時,永遠將滿頭白發盤得齊齊整整,著一身精致而毫無褶皺的手工旗袍的老太太?

還是哪怕是同人撕破臉皮、冷眼相對的時候,都竭力保持著屬於那份一絲不苟的禮儀的,昔日的海派閨秀,滬上名流;又或是那個曾經逼死他的母親,又親手撕爛他鑄就的美滿婚姻偽裝,一步步催促他走上所謂的人前最高處的,他的親奶奶?

——“爸爸,太婆好像在說什麽,我聽不清,你聽一下好不好?”

小謝突然有些無措地回過頭,看看阿青,也看看沉默嚴肅的父親,那眼神像是求救。

卓青被他看得一怔。

又明白紀司予的為難,當即一手護上肚子,便要搶先一步蹲下身去“幫忙”。

身旁的丈夫卻倏而伸出手來,攔住她的動作。

“沒事,阿青,”他說,“我來吧,你蹲下不方便。”

“但你——”

“小謝,牽好媽媽,這裏地上東西多,不要讓媽媽滑倒了。”

“啊、好,好……”

被直接點到名的小謝悄悄松了口氣,一個勁點完頭,便很快讓開了位置,轉身牽住卓青的手。

那小小手心沁滿汗意,仿佛都寫滿劫後余生般的不知所措——他也才不過七歲,對待生死與衰老這樣沉重的話題,除了生來的同情心以外,恐懼也同樣昭然彰彰,卻又不好在人前表現。

卓青沒再說話,只安慰似的,小心回握住他的小手,便定定看向丈夫傾身去的背影。

紀司予依舊沒有給病入膏肓的老人安慰幾句的意思。

敷衍地作勢附耳過去,順手給人撚了撚被角,就準備直起身,“你好好接受治療。別的事,我也幫不到你,但如果紀司業他們沒有給你請到好的醫生,要放任你病,可以讓顧姨來聯系我,公司的聯系方式,我待會兒——”

話才說了一半,老太太這會兒卻不知哪來的力氣。

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密密麻麻插滿輸液管的右手,便先一步顫巍巍攥緊了他的手。

“唔唔、唔唔唔、唔唔!”

連哭腔都發著抖。

“……唔、唔,司……”

她已經沒法清楚地說出話來了。

只是不斷用力搖晃著兩人相握的手,幾次開口,發出嗚嗚咽咽的模糊聲音,一直在搖頭,一直在流淚。

甚至掙脫開左手上的針管,不顧疼痛,只用盡最後的力氣,不住在紀司予的掌心寫著什麽。

他低頭凝神看著那來去指尖的痕跡。

辨別了許久,終於才認出來——

那是個“嫣”字。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後孕肚隆起的妻子。

眼角爬滿皺紋,眼裏盛滿淚水,她一遍遍地寫那個“嫣”字,喉口一下下滾動不止,囫圇的字眼,每一個都浸滿痛意。

仿佛又回到許多年前,第一次見那被紀家獨子紀明越領回家來的小姑娘,生著一雙璨如星子的、會說話的眼睛,她是那麽年輕,那麽漂亮又楚楚動人,也是這樣伸出手來,便一點不怯場地、一一握住了在場長輩們的手,還作勢在自己掌心裏比劃:【阿姨好,叔叔伯伯好,我叫楚嫣,清楚的楚,嫣然的嫣,很高興見到你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