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4

卓青幾乎要頂到天靈蓋的滿腔怒意,被這當頭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瞬間熄得煙消雲散。

四目相對,她在盡力平復著表情,而宋嫂垂著頭,毫不猶豫便放下姿態,恭恭敬敬道歉:“太太,是我說太多了。”

佝僂的老腰,彎低成極盡卑微的弧度。

卓青放下手中粥勺,問:“罵完了,沒別的要說了?”

宋嫂並不擡頭,只重復:“是我說太多了。”

不是錯了,是說太多了。

卓青怒極反笑。

那些反駁和爭辯在喉間呼之欲出,結果,剛冒出個頗有氣勢的“你聽好”,便被一旁電視上的動靜搶了風頭。

她側頭,循著熟悉的聲音望去,原是財經頻道每天近午時段便要播出的人物訪談節目,這天的標題懸浮在右下角,明晃晃寫著:【走近一代金融巨子的成長史】

紀家四少,果真是城中巨星,滬上名人。

回國沒幾天,媒體給足面子,就差沒把攝像頭搬到家裏給他開真人秀。

宋嫂觀察著她瞬息萬變的表情,在旁邊適時解釋:“三台台長是老太太年輕時的熟人,說是回國當天,就找上門來、抽空讓四少錄了節目,今個兒剛播出,太太得空能看看也好。”

“……他不是一回國就來看我了?”

“這個我倒是不知道,”宋嫂說,“事有輕重緩急嘛,畢竟都是老太太交代下來的。”

卓青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喉間一哽,沒吭聲。

遲疑了數秒,卻還是扭頭盯著電視屏幕,看這節目能不能真給他問出朵花來。

宋嫂識相的稍稍調高了音量。

電視畫面上,一連串富有時代感的照片循序而出。

【剛出生的紀司予在繈褓中。】

【八歲的紀司予與紀老將軍合影。】

【十八歲的紀司予,離校時代表全校畢業生致辭。】

無非是記錄著紀司予從小到大的剪影與光輝事跡,不用看,卓青背都能背出四五十頁,於是一邊看一邊喝粥,看得漫不經心。

直到鏡頭隨即轉入棚內。

嬌小可人的女主持和她的丈夫,看著頗為和諧,正氣氛輕松地聊著他的人生軌跡。

“紀先生真是從小到大,都一表人才。”

“紀先生年紀輕輕就能達到這樣的成就,真的非常了不起。”

“剛才VCR裏,紀先生小時候……”

一個誇,一個從容不迫地應。

卓青聽在耳中,喝粥的動作一頓。

強忍著情緒,粥咽下去沒兩口,她忽而探手去拿那盒涼透了的茶餅。

“太太,冷了,吃了對身體不好,”宋嫂攔住她,“我拿去熱熱。”

“不用。”

她拒絕,一邊咬著發幹的茶餅生生往下咽,一邊眼也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

畫面上,紀司予仍習慣性地斜倚在沙發扶手一側,右手撐頰,長腿交疊。

哪怕在刻意將人五官拉大的橫屏鏡頭中,那張臉依舊無可挑剔,甚至比旁邊精心打扮的女主持人還要——

哦,說起這個叫簡桑的女主持人。

大抵是個剛上任的新人,說起話來三句離不開套近乎,時不時便要看一眼手卡,實在有些上不了台面。

和紀司予站在一起,閱歷上就差了十萬八千裏,都是明擺著寫在臉上的事。

卓青很嫌棄。

不知道是出於觀眾對職業素養的嫌棄,還是出於女人對女人的妒忌。

“紀先生,說起來特別巧,我也算是您的高中校友,雖然比您低了三屆,但還是該叫您一聲學長。”

畫面上,當然體會不到她“嫌棄”的簡桑坐得端端正正,沖著紀司予說話時,跟背稿子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剛才看到VCR裏您畢業致辭,真的有種相當懷念的感覺。可惜我上學的時候,您已經畢業了,只能從校史館的展示墻上看見您的留言。”

就這個職業水準,換了平常,八成已經被就地炒魷魚。

好在,面向公眾時,紀司予通常不會過分顯露紀家那種事不關己的高高在上做派。

竟還顯得寬厚柔和,有問必答,甚至也故意給這女主持機會似的,順著話茬往下接:“我當時寫了什麽?”

簡桑想了想,說:“您畫了一幅畫。”

“我是個不太愛看童話的人,不過當時跟我一起去的同學都說,您畫的是《小王子》裏的插圖,小王子和他的玫瑰花。”

話題已經偏離訪談原本設計的方向,簡桑卻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顧自地往下說。

“當時很多人都在猜您用那副畫代指什麽,說實話,我們也八卦,這是不是您和您妻子的愛情象征?又或是夢想和現實的距離,還是……”

紀司予及時打斷她:“並沒有那麽深的寓意。”

“誒?”

男人手指輕抵鼻尖,狀似深思:“《小王子》是非常優秀的作品,我母親還沒過世前,經常把它當作睡前故事念給我聽,畢業的時候,為了紀念我母親,所以才畫了那副畫吧,我猜,那時候也比較年輕,隨性一些,”他面上神情波瀾不驚,絲毫沒有撒謊的局促,“倒是沒想到你們會有這麽多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