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決定

撇開逢年過節跟著李承儆祭祖,李齊慎正兒八經進玄元殿也就一回,還是因為被太子妃汙蔑後心潮難平,得找個地方把恨意生吞下去。所以這回再進殿,在門口看著那些漆黑的靈位還有點新鮮。

他在殿門處站了一會兒,殿裏的內侍覺得奇怪,試探著上前:“郡王萬安。這是……有什麽事兒嗎?”

“沒什麽,忽然想來看看。”李齊慎記性好,記得當年上前的是平興皇帝身邊的掌案,如今卻是個面生的內侍,看著還不到二十歲。他隨口問,“鐘掌案呢?”

“您還認識鐘掌案?”內侍一愣,旋即低下頭,“鐘掌案年紀大了,今年天冷,冬天沒熬過去……就年前走的。”

李齊慎微微一怔,一時居然不知道能接什麽。

他和鐘慶滿其實沒什麽感情,硬扯起來也就是當年機緣巧合一面之緣,說了幾句話,以鐘慶滿的年紀,他都不能確定這位垂垂老矣的掌案還記不記得他。但李齊慎聽見消息的瞬間,驀地湧起一點微妙的心緒,像是憂傷又像是遺憾。

有些人似乎就是如此,沒什麽緣分,偶然見過而已,等再聽見對方的消息,卻已經隔了生死。

李齊慎沉默片刻:“下去吧。”

“是。”除了靈位和供奉的長明燈,玄元殿裏什麽也沒有,李齊慎顯然不是偷燈油的老鼠托生,內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應聲退下。

李齊慎徑直往殿裏走,在靈位前坐下來。當年他是端端正正地跪坐,如今隨意得多,雙腿舒展,不像是跪拜先祖,倒像是在自己寢殿裏閑坐。

對著一排不會說話的靈位,他徹底放松下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曾經深埋於心的怨恨:“聽見消息時,其實我很開心。棄我於長安城,又命人殺我,終歸活下來的是我。”

“我從沒想過要從他們手裏搶奪什麽,也從沒想過爬到那個位置去。皇帝只是機械而已,塞在那個殼子裏的,又有幾個有好下場呢?”李齊慎微微擡頭,視線一個個掃過靈位,上面用金粉書寫的名號在史書上能拉出一長串,史官洋洋灑灑地贊美,民間則懷著既崇敬又好奇的心思,揣測他們隱秘的舊事,最好能找出些和女人糾纏不清的蛛絲馬跡。

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說是壽終正寢,再不濟也是因病而亡,不至於夜半被人砍殺,但等到晚年,又有誰是舒服的呢?在太極宮和大明宮之間輾轉,大明宮的地勢那麽高,都不能緩解風濕和頭風,少時再是瀟灑恣肆,死前終究是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放眼望去只有朱紅的宮墻。

李齊慎知道自己也逃不開,他做了這個決定,注定也是這樣的結局,“我曾想過離開這裏,哪怕去吐谷渾放馬,也比在這裏舒服。可惜他們不讓,總覺得我和他們想的一樣,不扒在皇座周圍就渾身不舒服。”

“有人總喜歡打壓我,生怕我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事;有人暗地裏給我使絆子,生怕我能走遠……說起來都是恨我。可我又做錯什麽了?”他又想起慕容飛雀,那場滂沱的大雨再度在耳畔響起,風裏帶著濡濕的血腥氣。李齊慎的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除了自己以外沒人聽得見,語氣卻忽然強烈起來,兇猛仿佛質問,“錯在我生來流著一半鮮卑人的血,還是錯在我生在隴西李氏?!”

他緊緊盯著靈位,深吸一口氣,把湧起來的怨恨吞回去,眉眼一松,刹那間又是風輕雲淡,神色平和,像是尊冷麗的玉雕。李齊慎輕聲開口,像是在說和自己不相幹的事,“既然如此,那也怨不得我。我總歸還是想活著的。”

他最後看了靈位一眼,輕松地笑笑,起身往外走。

負責打掃玄元殿的內侍退出去後就一直候在外邊,看見李齊慎走出來,還愣了一下:“……郡王?”

“無事,該回去了。”

內侍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李齊慎來這兒一趟是幹什麽,但他也沒那麽不會看眼色,不至於追問,只低頭行禮:“恭送郡王。”

李齊慎應聲,從內侍身邊走過,往長生殿的方向走。

等到他走遠,內侍回想起剛才偷偷瞥到的那兩眼,總覺得有哪兒不對。

李齊慎來時神色肅穆,眉頭微微蹙著,眼神遙遙地落在玄元殿裏,像是有萬千憂思說不出口,但他走時一臉輕松,好像終於想通了什麽,又好像徹底不在乎。同樣一張臉,些微的神色變化,仿佛徹頭徹尾換了個人。

內侍想到些沒頭沒腦的異聞,打了個寒磣,抹抹臉,進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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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殿。

畢竟是天子寢殿,先前亂軍壓城時進出是一回事,現下局勢平復,再進殿就是另一回事。崔適以為李齊慎會移回清思殿或者幹脆回郡王府,沒想到他依舊在長生殿住著,還有點想不通,在他對面坐下時沒忍住:“你怎麽還在這兒住著?先前不是還和我抱怨不願睡你阿耶的榻,嫌惡心,只能在桌後邊打地鋪,硌得你渾身不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