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詛咒

線香是慈恩寺附近那個道士給的,當時說的是有通天之能,謝忘之其實不信,只當是他脫身的手段。但不知怎麽,這線香她一直鬼使神差地帶在身上,連離家那天都沒忘。而昨夜苦熬,過了這一夜,她腦子不太清醒,居然想起了玄元殿。

謝忘之從袖中取出油紙包,小心地取出線香,就著靈位前的長明燈點燃。玄元殿裏供奉諸位先帝只用油燈,沒地方能放線香,她猶豫片刻,幹脆握在手裏,好在這線香燒起來沒什麽味道,也不是煙熏火燎的煙火氣,倒還能忍。

她捏著點燃的線香,在蒲團上跪下,虔誠地低頭,先向靈位上的諸位道歉:“本該在玄都觀或是慈恩寺點香,但長安城內如此……暫且沒法出去,只能叨擾諸位陛下,借個地方,還請諒解。”

謝忘之等了一會兒,靈位當然給不出什麽回應,她屏住呼吸,小心地盯了長明燈一會兒,見燈上的火也沒什麽變動,這才繼續說。

“諸天神佛有靈,信女謝忘之,今持通天香叨擾,惟願諸位姑且一聽。信女唯有此身,願十世淒苦償還今日惡言。”她看著裊裊而起的白煙,“範陽節度使康烈,起兵叛亂,所過之處民不聊生,無辜者含冤而死。既然他不忠不義,不仁不智,”

謝忘之閉上眼睛,回憶著當時那道士的說法,說了此生最惡毒的話,“就讓他被蛇咬死吧!”

她猛地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吹滅線香,深深地看了靈位一眼,忽然起身。

祈願完的女孩急匆匆地往外走,再沒回頭,也就沒看見靈位前有一盞燈的燈油燃盡,小小的火焰最後跳動一下,倏忽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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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軍和回紇的聯軍及時趕到,叛軍暫且潰退,有這兩支駐軍在,各地也陸陸續續會再調兵過來,長安城就算是保住了,壓在眾人心裏的大石也能落地。但還不是開心的時候,叛軍一路折回範陽,各地也有試探著反叛的遊兵,都等著李齊慎處置。最要命的是李承儆,從長安到成都傳信要段時間,現下暫且平靜,一旦讓他知道,就不一定了。

不過李齊慎懶得顧忌他,自顧自安排,整頓長安城後就行了葬禮,以國禮安葬為了保住長安城奮戰的將士。聯軍來得比預想中早,好歹沒全軍覆沒,但剩下的人多半身負重傷,霍鈞身先士卒,如今也和一同作戰的士兵躺在一起。

主持葬禮的人謝忘之沒見過,是個女郎,穿了身天策軍的輕鎧,露出的肌膚上打著厚厚的繃帶,看樣子傷得不輕。但她神色平靜,眉頭都沒動一下,像是感覺不到傷處的刺痛,又像是痛得太狠沒了知覺。

“是天策軍裏的一個副尉,姓溫,名兒……似乎是月疏,還挺文雅。”李齊慎站在陰面,看著陽面的葬禮,輕輕地說,“是從洛陽過來的,當年曲江宴上和我有一面之緣。她也不容易,那支小隊只剩她一個,連外邊熟悉的人也都沒了。”

謝忘之睫毛一顫,想上前去安慰溫月疏,轉念又覺得兩人不熟,沒必要上去多惹她傷心。她只是“嗯”了一聲,和李齊慎一同看過去。

這麽一看,守城時死的人真是多,勉強還有個人形能分辨敵我的都能躺一山坡。長安城內萬事凋敝,沒那麽多棺槨,霍鈞則是按生前的意思,也不置棺槨,一具具屍體並肩躺在澆了火油的木材上,等著一把火燒盡。

火起來的瞬間謝忘之一個激靈,不忍再看,猛地別過頭。

李齊慎倒是挺平靜,看了火光一會兒,拍拍謝忘之的肩:“去看看舒兒?”

謝忘之頓了頓,緩緩點頭:“好。”

說是去看舒兒,其實舒兒連個像樣的墓都沒有。畢竟還小,得算是夭折,不好大張旗鼓地辦葬禮,何況現下局勢還是這樣,也找不出像樣的陪葬,舒兒下葬時壓根湊不齊一套郡主禮。夭折的郡主也不能葬在皇陵,最後還是李齊慎選了個向陽的地方,一副小小的楠木棺材,深埋在土裏,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沒立墓碑。

兩人憑著記憶走了一會兒,找到一處草皮翻開過的痕跡,謝忘之看見新生的草時還愣了一下:“……都長出來了。”

“這才五月,正是草木瘋長的時候。前幾天還下了雨,是該長這麽快。”李齊慎用靴子尖撥了撥草葉,壓下去時草葉倒伏,腳一移開,草又慢慢立起來,在風裏綠得招搖,“何況這是野草,只要根不死,燒都燒不幹凈。”

“我以前聽說女兒家該像花,嬌嬌柔柔,才能讓人捧在手裏呵護。現在想想那又何必呢,誰生來都是人,哪有非要依附誰的道理?”謝忘之垂下眼簾,看著那些油綠的草,“還不如像這些草,燒不死,踩不斷,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李齊慎知道她是想到了舒兒。如今躺在地下的女童確實是朵需要人呵護的花,只可惜還是個花骨朵就整朵地從枝頭墜落,就算還在枝頭時,栽了這株花的花匠也不曾愛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