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行獵

先元十二年,李齊慎到豐州的第二年。

豐州靠近北邊,氣候和長安城頗為不同,一到十一月,草場上的草一律枯黃,隱約露出底下的土,站在高處一看,倒有點像是天德軍裏一位姓田的校尉,把他頭毛稀疏的腦殼放大若幹倍,居高臨下看下去,大概就是如今的草場。

草場如何暫且不論,豐州的雪也下得早,十月起開始下零零星星的雪,十一月就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天寒地凍,雪片兒用鵝毛形容都不夠,拴在外邊的馬身上掛滿白霜,負責寫檄文的幾位文職天天皺著眉抱怨墨研不開。

偏偏這時間最需要防備,將士冒著嚴寒,天天在外邊巡邏,李齊慎也別想跑。他有個郡王的封位,可惜豐州天高皇帝遠,李容津才不管這個,讓他挑了匹戰馬,塞給他一杆槍,每天帶著他在外邊遊走。

今天倒還好,不像前幾天那樣,風雪大得睜不開眼睛,李齊慎放慢馬步,跟著李容津往前走。細細碎碎的雪落到他身上,在披風上的自然積起來,發上或是眼睫上的倒是能因體溫漸漸化去,在化幹凈前又有新的落下,襯得他像是尊玉雕。

“冷不冷?”李容津回頭看他一眼,“來口酒?”

能帶出來的都是烈酒,一口下去,身子自然暖起來,李齊慎卻搖頭,含笑說:“不喝,怕醉。栽下去還得勞煩叔父帶我回去。”

“放你……”李容津頓了頓,強行把軍中的臟話吞下去,槍尖不輕不重地在李齊慎的戰馬馬腿上敲了敲,被噴了個響鼻才收手,“少來,前天你溜出去和哲步他們喝酒,別以為我不知道。”

李齊慎面色不變:“有這回事?”

“再給我裝!好家夥,喝倒了那幫兔崽子,我說那天見你,怎麽一身酒氣,還撒謊說是被人潑的酒。”李容津說,“當年阿古達木的一口酒,都只抿一口,現在我看你是要對著酒壇喝。”

“酒壇多沒意思,”被這麽戳穿,李齊慎也懶得再裝,笑吟吟的,“不如直接找個酒缸。”

“去!”李容津瞪了他一眼,旋即笑起來,打馬往前幾步,聲音沉下來,“冷也沒轍,熬著吧,往年都是這時候不安分,若是不巡,真會出大事。”

李齊慎縱馬跟上:“突厥?”

“突厥早沒了,現在這群強盜可不是突厥人,最多沾親帶故,借個名頭罷了。不過就這麽叫吧。”李容津提著槍,緩緩前行,“你來這兒也快兩年了,看見草場變化了吧?”

李齊慎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夏時草最茂盛,春秋尚可,冬天就枯了,且多風雪。”

“對,就是這個。這幫人不像城裏的漢人有地耕種,也不像牧民那樣劃草場而居,養的牛羊趕到哪兒吃到哪兒。前三季能這麽湊合過,到冬天就完了,能吃的牛羊殺幹凈,”李容津嘆了口氣,“再熬不過去,就明搶了。”

“我記得城外特地放了多余的谷物,留給他們的?”

“好歹是人命,有余糧,給些也無妨,就當換個安靜。”李容津說,“不過今年收成不好,留的不多,我總得緊著自家人。若是這幫人安分,倒也無妨,若是不安分……”

他沒接著說,李齊慎卻懂,信手挽了個槍花,帶起獵獵的風聲,槍尖破開風雪,刃光寒涼。

“收心。”李容津說,“你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心性太兇,少年時倒不要緊,等到了我這年紀,有你好受的。”

“那等我到叔父這年紀再說。”李齊慎笑著接話。

李容津看他一眼,也笑了一下,搖搖頭,繼續往前走。李齊慎趕緊跟上。

叔侄倆沉默地走了一段,眼看快要到巡城的邊界,是該回去的時候,忽然一陣大風,冰冷刺骨,吹到臉上像是刀割,細細的雪粒擦過去,李齊慎懷疑自己臉上被擦出了血,不由摸了一把。

這當然是幻覺,他只摸到滿手冰涼,剛放下手,恰好發現李容津停了腳步:“叔父?”

“別說話。”李容津警覺地側耳,“聽。”

李齊慎微微一怔,學著他的樣子,從風裏聽聲音。

草場開闊,風聲格外響,嗚嗚咽咽,像是哀哭。李齊慎聽了一會兒,在風聲裏聽見混雜的聲音,悠遠蒼涼,彼此之間似乎應和。

他一勒馬:“狼?”

“對,是狼。”

李容津剛說完,李齊慎來不及驚詫,遠處隱約浮出狼的身形。不算多,但隔著風雪,一眼看也有六七只。

草原上有狼這事兒李齊慎早就知道,但從未正面碰上過,且還是一來一小群。狼這玩意在草原上所向披靡,牧民都得養成群的大狗來對付,戰馬能馱著人沖鋒,骨子裏卻依舊怕狼,不住地噴著響鼻,前蹄焦躁地在地上敲擊。

李齊慎倒沒慌,迅速定下心神。馬鞍邊上栓了弓和箭筒,裏邊就十二支箭,身上還有隨身的短刀,他估了估,不一定有勝算:“是遇上狼群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