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朝暮

豐州。

星垂四野,月色寒涼。

草原上一年一回的盛會落幕,趁著白日裏比賽的興奮勁兒沒消,按規矩直接在搭的帳篷邊上開宴。大簇的篝火熊熊燃燒,酒肉管夠,加了奶的酒烈而醇厚,喝起來像是生吞刀子,洗剝幹凈的羔羊或者獺子在火上一燎,嗶嗶啵啵地烤出滋滋的油來。

今晚不必守規矩,凡是到場的,管他是將士還是牧民,只管取酒取肉,暢快地玩到天亮,興起還能找個善舞的娘子一同跳個舞。

李齊慎不愛湊熱鬧,他坐在草坡上,遠遠地看著下邊玩鬧的人,淺琥珀色的眼瞳裏倒映出熊熊的火。他坐得太遠,身邊也沒光源,只有下邊的火照到身前,混著星光和月光,照得這少年半身烈火半身風月。

“怎麽,到這兒來偷清凈,看不上咱們草原上的娘子?”身邊一響,有人坐下來,信手把托盤一擱,“我和你說,阿古達木家的烏雅汗和烏恩其家的哈斯其其格,這兩個娘子爭了三年最美,你一來,全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那些郎君咬牙切齒,恨不得合夥打你一頓。”

李齊慎真不知道李容津提到的那兩個女孩是誰,名兒那麽復雜,他才懶得記,隨口答:“算了吧,還打我呢,學了這麽多年騎射,臨了還全輸給我。我要是他們,用馬鞭把自己吊死得了。”

“你這小子!哪兒學來的刻薄話。”李容津作勢要打他,到頭邊上,力氣一卸,換成摸了一把腦殼,“說得好,有我李氏兒郎的氣魄,草原如何,大漠如何,先祖征戰天下,還不是一樣用馬蹄踏過去。”

李齊慎卻只微微一笑,沒接這個話:“其實當時我不一定贏,不過是前半場他們以為我是漢人,有些輕敵;後半場再想起來,就來不及了。原本有個郎君,叫哈、哈爾……”

他一時沒想起來,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急得李容津一拍大腿:“哈爾巴拉!”

“……哦。”李齊慎點頭,“那就他吧。論騎射,我比不上他,可惜他後來急了,連放了三支空箭,但凡我不瞎,我就能贏。”

李容津覺得情有可原:“這也沒轍。那小子可連著贏了兩年,只等著贏第三年,摘了那金葵花,送給心上人呢,誰知道你一來,這金葵花沒了。底下還有人起哄,心慌意亂,哪兒還放得準箭。”

李齊慎沒說話,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上了馬,心念可得守住,要不然就是個死。”李容津想了想,用手肘捅捅侄子,“我記得你上馬,前兩箭沒放穩,也有人起哄,要你趁早下來,你怎麽心思這麽穩?”

“無非是說我騎射不行罷了,讓他們說唄。”坐得太久,李齊慎換了姿勢,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說,“我在宮裏讓人罵了十五年鮮卑雜種,還不是活到今天。”

他沒別的意思,早就習慣了,就是隨口一說,李容津卻聽得心頭一顫。

他這人心思粗,不知道怎麽安慰人,思來想去,幹脆屈指在李齊慎彈了個腦瓜崩,托盤一推:“喝酒。上好的獺子肉,便宜你了。”

李齊慎被彈得往後一仰,摸摸腦門,執起銀質的小刀,片了片獺子肉下來,就著刀咬進嘴裏。

獺子肉和羔羊肉不一樣,格外緊實,油也多,一口下去舌尖上全是綻開的油,但並不膩口,反倒像是含了一勺乳酪,再咬就是烤得恰到好處的肉質。牙尖破開表面略焦的那一層,裏邊全是嫩肉,肉汁混著油脂滾到舌面上,好吃得讓人想把舌頭一起吞下去。

借著月光,李容津捕捉到少年的神色變化:“怎麽樣?好吃吧?”

“好吃。”李齊慎吞下去,又片了一片。

“沒人和你搶,都是你的。”

“嗯?”

“我不吃。上年紀了,這玩意油多,還是少吃點,多吃還能上得了馬嗎?”李容津知道李齊慎在想什麽,兀自開了一只酒囊,“我喝酒就行。”

李齊慎不強求,兀自再吃了幾片獺子肉,覺得油膩勁兒有點上來了,趕緊也開了酒囊,仰頭吞了一口。

好酒,真是好酒,一口下去,腹中像是燃起團火。李齊慎沒怎麽喝過酒,面上迅速紅起來,從臉頰勾到眼尾,倒像是勾了個曼妙的妝。

“怎麽,來豐州這麽久,還沒練出酒量來?”李容津挖苦他,“你這可不行,哪天到阿古達木家裏,真要喝醉,醒過來你是娶烏雅汗還是阿麗亞?”

“我不去他家喝酒,”李齊慎又喝了一大口,“誰都不娶。”

李容津瞥了他一眼,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娶還娶不到”,李齊慎就反駁“那您怎麽不自己娶”。叔侄倆一邊喝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互相拆台,直到後半夜,篝火熄得差不多,底下草場上的人也進了帳篷。

酒太烈,李齊慎真有點醉,不過還能分得清自己是誰,抓著酒囊,舔了最後一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