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機括(第2/2頁)

看他一副傻愣愣的樣子,李承儆被氣笑了,轉念又覺得和李齊慎置什麽氣,皇帝和太子姑且能算是制衡的敵手,李齊慎連這個資格都沒有。他嘆了口氣:“那再問你,你覺得,皇帝又是什麽?”

這問題拋得莫名其妙,李琢期卻在一旁聽得冷汗都下來了。他猜這是李承儆借著問李齊慎的當口,旁敲側擊,趕緊上前一步:“阿耶,阿慎志不在此,年齡也尚小,恐怕答不妥當。”

“殿內只父子三人,不妥當又如何?”李承儆掃了李琢期一眼,對他的反應挺滿意,連帶對李齊慎態度都好了點,“阿慎,想說什麽就說,不妥當也無妨。”

“機括。”李齊慎說。

李承儆一怔。

“皇帝是機括,用以運轉這個帝國,萬民理應奉養,但皇帝不能向他們伸手。”李齊慎輕輕地說,“消耗錢糧勞力不如築堤、開路,而不是為了君主的享樂。為君者不能要求太多。”

李琢期聽得汗濕重衣,李承儆卻愣了片刻。

這是他第一次聽李齊慎說這麽多話,在他印象裏,這個鮮卑血統的兒子蠢笨而無儀,故而李承儆反而不管李齊慎,任由他出入宮門或是做別的。他沒有關心過這個兒子,給李齊慎個地方住,再給足夠的錢糧,就算是他為一時的歡愉負責,仁至義盡。

但他忽然發現,李齊慎已經長這麽大了,甚至在這個兒子身上,他隱隱看到了此生最恐懼的東西。

李齊慎讓他想起平興皇帝和昭玄皇帝。

在李承儆的記憶裏,自從阿娘去世,父親沒再立後封妃,沉默寡言,分明是皇帝,過得卻像是苦行;關於祖父的記憶則更模糊,他只隱約記得祖母辭世後的那兩年,祖父披著漆黑的長發,在宮道上緩緩行走,像是個在大明宮裏遊蕩的幽魂。

而李承儆印象裏僅有一點溫情,前因不記得,似乎是他問為什麽這麽苦,父親把他抱到膝上,摸摸他的額頭,輕輕地說:“為君者哪有不苦的呢?皇帝不是那麽好做的。”

“皇帝不是天下的主人嗎?”

“不。”父親說,“皇帝只是機括啊。”

昭玄、平興兩位皇帝確實自認是機括,皇座沒能讓他們體驗常人渴求的歡愉,帶來的只有日日夜夜的痛苦。帝國這個龐大的機器運轉,李承儆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和祖父被壓著,直到最後磨得如同飛灰。

現下他從兒子口中又聽到這話,一時恍惚:“……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李齊慎恢復先前一臉茫然的神色,“我看書學的。”

“什麽書?”

“筆談。祖父寫的。”李齊慎開始胡說,“我在書房瞧見的。”

果然是平興皇帝,李承儆松了口氣:“你拿那個幹什麽?”

“我覺得題字漂亮,裏邊幹凈。”

李承儆萬萬想不到李齊慎能說出這種理由,哭笑不得,閉了閉眼:“還回去。但凡你能把國風學通,就算不錯了,你祖父記下的東西你能看得懂嗎?將十五歲的人了,還做這種事。”

“馮延,”他叫了掌案太監過來,“七皇子私取平興皇帝筆談,杖五,禁足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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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結實實五杖沒這麽好挨,李齊慎趴在榻上,寫字時都在吸冷氣。冷氣吸多了,他也覺得當時在紫宸殿裏實在是上頭,就該讓李承儆隨便折騰,反正焦頭爛額也活該是李琢期,哪怕最後真的落到國破,大不了他拎著煤球去吐谷渾放馬,說不定還比現在開心。

他腦子裏想東想西,邊上的常足卻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早上還活蹦亂跳,好端端一個人,去了趟紫宸殿就只能趴榻上,常足抹抹眼角:“殿下,您到底怎麽惹著陛下了?”

“我問你,若是有人非要和你說,你同村有個人去年剛納了第十八房小妾,今年就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李齊慎反問,“你惱不惱?”

雖然旁人納妾生子和自己無關,但常足一個宦官,這輩子斷子絕孫的命,聽這麽一句,想想也有點難受:“恕奴婢直言,跑奴婢這種挨了一刀的人面前,說這話,這不是故意氣人嗎?”

“你不是挺知道的嘛。缺什麽就恨什麽,誰提就打誰。”李齊慎笑笑,吹幹墨跡,隨手折了兩下,把浣花箋塞進信封裏,遞給煤球,順手摸摸貓頭,“去吧。”

煤球咬住信封,後腿一蹬,從榻上下去,一路往尚食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