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寧

銅錯銀枝形燭台上光影幢幢,明亮的燈火下,少女雲鬢霧鬟,杏衣白裙,精致的眉目間滿是森冷;纖細的腰背筆直,自有凜然逼人之勢。

羅氏一窒,被她目光所懾,一時竟不敢開口。

朝朝站起身,余怒未消:“我先回漱玉館了。”

俞太夫人叫住她:“朝朝……”

朝朝回頭看向祖母。

俞太夫人滿面愁容,望著她堅定的神色,張了張嘴,話到嘴邊,終嘆道:“朝朝兒,祖母知道你是為了花家的名聲,為了書院的名聲。可你只是一個女孩兒,根本不該承擔這麽多。”

朝朝道:“花家是我的家族,供養了我;書院是父親一生心血,我是父親唯一的女兒。祖母,我不能臨陣逃脫,辜負花家,辜負父親。”

她聲音朗朗,眼神明亮,明媚的臉龐嬌艷如三月的芍藥,纖纖身姿看著嬌弱,卻藏著十足的韌性與力量。

俞太夫人驀地哽咽。太像了,這孩子,和她的父親一模一樣。當初,惜之也是這樣,為了書院,一意孤行,不肯回頭。朝朝的性子看著柔軟,其實骨子裏和她的父親一樣倔強。

可花家已有嗣子,這些,根本不是她一個女孩兒該承擔的啊!

都是他們的錯,當年錯了主意,想將這個孩子留在家中,為她招贅夫婿,將她當作家主培養了多年。直到四年前一樁意外,他們被迫打消了這個主意,可有些東西早就刻入了這個孩子的骨子裏。

俞太夫人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朝朝可以不理會羅氏,卻不能不顧俞太夫人。見俞太夫人傷心,拉住她手,乖巧地道:“祖母,你別為我難過啦,其實,我也不光是為了責任。定親四年,阿旦一直對我很好,處處維護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他一出事,我就拋棄他,我成什麽人了?”

羅氏不陰不陽地插嘴道:“我們家大姑娘重情重義,信守承諾,不怕吃苦受罪,更不怕禍及家人,真真叫人佩服。可你要名聲是你的事,憑什麽叫家裏其他人為了成全你跟著倒黴?”

俞太夫人臉色沉了下去:“羅氏!”

羅氏拿帕子按著眼角哭了起來:“祖母,我沒讀過書,不懂什麽名聲氣節。我只知道,陛下留了祖父太師之銜,已是格外仁慈,放了我們花家一碼。大姑娘卻非要嫁給廢太子,那不是擺明了和陛下做對?她願意受苦受難是她的事,我們哥兒姐兒可還小呢,她這一嫁,他們以後還有什麽前途!”

瑩姐兒原本睡著了,被她的哭聲驚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峻哥兒也被嚇著了,大大的眼睛中一點點蓄滿了淚。

俞太夫人怒了:“孩子們還在呢,你鬧什麽?”

羅氏滿臉是淚,拉著峻哥兒陪她一起跪下,哭得更大聲了:“哥兒姐兒現在還有地方哭,大姑娘再一意孤行,以後他們只怕連哭的地兒都沒有。”

朝朝冷眼看著,淡淡開口:“嫂嫂若實在委屈,便請哥哥回來斷個是非曲直吧。”

羅氏的哭聲戛然而止。

*

朝朝回到漱玉館已精疲力盡,閉目躺在柔軟的床鋪上一動不動。

籠煙和浣紗帶著幾個小丫鬟捧著盥洗用具,安靜地服侍她梳洗,為她除去衣物鞋襪,不敢發出多余的動靜。

她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卻睡得不甚安穩。

一夜亂夢顛倒。

一會兒,是趙旦期盼的眼神:“朝朝,我們婚期提前好不好?”一會兒,是羅氏涕淚交流的面容:“以後他們只怕連哭的地兒都沒有。”

祖父在聲嘶力竭地嚷:“花家百年清譽還要不要了?梧山書院的名聲還要不要了?”祖母針鋒相對:“只要朝朝不掉入火坑,不要那些虛名又如何?”

到最後,他們都一齊轉向她:“朝朝,你怎麽選?”

她怎麽選?她其實一開始便沒有選擇吧。

所有人的面容漸漸遠去。眼前忽然一黑,仿佛被蒙了一層紗,什麽也看不清,她雙臂不知何時抱上了一個溫熱的身體,臉埋在堅硬又柔韌的懷抱中,呼呼的風聲從耳邊掠過。

夢境切換,她似乎又騎在了馬背上。

“烏蘭,我們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悅耳聲音響起,帶著少年的清音。

她微微一愣,和她共坐一騎的,是鷹奴?

眼前一松,有什麽飄落下來,少年英氣逼人的俊逸眉眼落入她眼簾,對著她揚了揚手中的黑布,墨玉般的眸中滿是她的倒影。

她這才發現,原來剛剛她眼上一直蒙著一塊黑布。此刻,她倒騎在馬上,整個人都偎依在他懷中。

四周一片灰蒙蒙的,風卷過,百草倒伏,如無邊的海浪,半明半暗的天邊,幾顆星子在閃耀。

他抱著她轉了個身,指向草海的盡頭,在她耳邊低語:“你看。”

天邊現出了魚肚白,一輪紅日冉冉從地平線升起,驀地向上一跳。天色一下子亮了起來,藍白的天空,碧綠的草海,浩瀚的天地盡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