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午夜鐘聲渺渺,自南江最高的塔樓而來,攜著微寒,半侵羅袖。寧莞驚了一下,回神遮下眼,掩去內裏難以言說的復雜。

裴中鈺勾起鬥篷鑲了風毛的兜帽,輕輕蓋在她頭上。

一層軟和的絨緞子,隔去了夜裏的深深寒涼。

他站在昏沉的光影裏,沒再出聲,而是握住她的手,牽著人往家中去。

寧莞提著燈,下意識跟著他走,及至一個人回到房間裏,方才恍然。

坐在榻邊,摸了摸臉,微有點兒發燙。

她幹脆推開格窗,看著手裏的發簪吹了半夜風。

正月十六是個大晴天,陰雲散去,瓦檐上的白霜也化作了水,擰成極細的一股,滴了幾滴落在石階上。

寧莞一夜沒睡,一大早洗漱完,就到後院裏練劍。

半個時辰下來,額上出了細汗,心情更是舒快不少,也想通了些事情。

她雖是個溫靜的性子,但也一向果決,沒道理在這事上拖拖拉拉,優柔寡斷。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她得承認,是有好感的。畢竟那樣好的人,這世上再難找出第二個了。

但同時也清楚,她遲早會走的。

也許十年,也許八年,她自己也不知道會在這裏待多久。

寧莞定了定神,收回劍,回屋收拾妥當,又換了身幹凈衣裳,才走去書房。

裴中鈺才練完劍沒多久,正坐在窗邊看書,聽見她的話,起身擱下,垂目直直看著她,眼裏有沉蓄的輕柔,“我已經三十了。”

寧莞不解其意。

他卻伸著手,輕點了點她的眉心,徐徐道:“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寧莞一頓,仰起頭,“這不一樣。”

裴中鈺奇怪道:“哪裏不一樣?”

寧莞噎了噎,本來就不一樣,這對比也不是這麽對比的。

裴中鈺看她不說話,又揪了揪她的臉,慢慢道:“你好笨。”

寧莞:“……”行吧,就你聰明。

他微低下頭,輕笑出聲,雙眼微微彎著笑,眸光淺而淡的,是微雨新晴後的天際,幹凈又清亮。

寧莞見多了他表情冷淡的模樣,突然這般,倒是不期然地被晃了神。

上元節一過,南江城裏褪去了喧囂,寧莞照舊練習輕功。

她仔細算過,穿過來的時候是下午申時左右,到第二天不引起懷疑地去相輝樓上值,約有七個多時辰,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裏,好好規劃,不冒進不松懈,在不會被時空排斥出去的情況下,她至少可以呆足十四年。

十四年長嗎?

寧莞問他。

裴中鈺在窗邊,逆著光擋在她面前,搖頭說:“不知道。”

寧莞還記得那日的話,奇道:“怎麽不知道了?你不是很聰明的嗎?”

裴中鈺疑惑地看著她,“我沒試過,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捏著新摘來的大紅色山茶花,別在她無甚簪飾的發髻上,緩聲道:“等十四年後,你再來問我,我就知道了。”

寧莞默然。

是啊,有道理呢。

嘆了口氣,又將那朵山茶花取下來,“……不要往我頭上放些奇怪的東西。”

她把艷艷如血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撇下來,放進灶台邊裝了水的銅盆裏,一一洗凈,“這是用來做香囊的。”

她在旁邊洗山茶花,他便將簍子裏的梅花倒進另一個盆裏,一朵一朵的在水裏浸幹凈了,然後整整齊齊排排放在竹篩子裏。

寧莞看了一眼,抿唇笑了笑,強迫症好像有點兒嚴重。

老管家路過,便見兩人站在大開的格窗前,外面是和風容與,斜陽惺忪。

冬日又漸漸遠去,便是寧莞過來的第二個春天了。

裴中鈺再一次收到友人邀約,如往年一樣,在淡蕩的春光裏,牽著馬走過長巷,開始出門。

他這一離開,走得有些久,再見時,是在四月芳菲將盡的時節裏。

說起來也是寧莞有些倒黴,她最近輕功小有成效,有時候用了晚飯也習慣到院墻或是房頂走走,借以消食,不曾想倒正好撞上有人來夜探裴家。

裴家劍法在裴中鈺這一輩被推上了江湖武林的頂峰,有人驚嘆,有人眼紅,難免有宵小之輩惦記起所謂的劍譜秘籍。

正面來搶的有,不過多數都是膽子小愛惜性命,不敢來硬的,偷偷摸摸地做行竊之事。

隔三差五就會來一回,跟回頭客似的。

寧莞碰上的就是這麽一個。

兩個人在屋頂上面對面碰了個正著,雙雙一驚。

裴中鈺便是在這個時候到家的,走到院墻外的巷子口,紅棕色的駿馬打了個響鼻,屋頂上那人本來正要動手,聞聲扭頭一看,分明隔了些距離,卻還是瞬間頭皮發麻,哪裏還敢停留,兩腳一蹬忙不叠地的就跑了。

寧莞也看見了人,輕輕一躍,落在院裏,拉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