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易主(下)

身著紫色長袍的高大青年在夜色之中, 踏入景行院。

景行院裏的仆從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他們深諳想要活著,就少說少看的道理,對來人視若無睹。

沈雋如同走在自己院中一般,熟稔地走過種滿果樹的小徑,迎著燈籠散發出來的光亮,朝正屋走去。

正屋裏的婢女聽到響動,剛想朝屋裏通報, 卻發現來人是沈雋。咽下到嘴邊的喊聲,婢女朝沈雋微微屈膝, 輕輕頷首行禮,隨後轉身朝裏屋走去。

雖然一路走過來都格外順暢, 沒有半點阻隔。但到了這裏, 沈雋也不敢再像方才那樣直接闖進去。他站在門口,等著婢女去屋裏通報, 藏在衣袖中的手則不斷摩挲著掌中的瓷盒。

通報的婢女去而復返。對方悄無聲息走到沈雋跟前, 沒有開口說話, 只是朝沈雋輕輕頷首, 做了個裏邊請的手勢。

從踏進景行院, 到真正走到沈鳳璋跟前, 與沈雋有關的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沒有半絲響動。整座庭院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多出了一個人。

沈雋走進裏屋, 手握書卷的青年坐在燭光裏,微黃的燈光落在她身上,落在那只握著書卷的修長玉手上。

沉著有力的腳步聲在沈鳳璋耳旁響起, 與此同時,一道陰影從斜旁打落下來,投在她手中的書頁上。沈鳳璋有心想無視不請自來的某人,然而大約是那道落在書上的影子實在太過礙眼,原先有趣的文字,不知不覺間就變得難以入目起來。

擱下書,沈鳳璋轉頭,擡眸看向沈雋,“你怎麽又來了?”

沈雋早已習慣沈鳳璋這種態度,他也不介意沈鳳璋這種態度。畢竟,他知道沈鳳璋心中是喜歡他的,她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

摸出已經被掌心溫熱的瓷盒,沈雋看向沈鳳璋被衣袖遮住的手腕,他沒有回答沈鳳璋的問題,而是開口問道:“手腕怎麽樣了?”

沈雋的視線如有實體一般,哪怕隔著衣服,沈鳳璋也覺得被他盯住的手腕有些奇怪。還不等她回答無事,沈雋便直接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雖然有些時候,沈雋在沈鳳璋面前表現得格外拘謹,仿佛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有些時候,他又表現出一種如虎豹豺狼一般的攻擊性。

沈雋直接抓起沈鳳璋的手腕,褪去她寬大的衣袖,露出顯得越發猙獰可怖的手腕。

沈鳳璋膚白,手上的痕跡難退。前幾日紅色的指印,如今也已變成暗紫色,青青紫紫連成片。

沈鳳璋抽了下手,卻沒抽出來。她只能看著沈雋低垂眼眸,一手扣著她的手腕,剩余單手打開瓷盒,從中挖出雪白的膏體,塗在她手腕的痕跡上。

看上去冷硬強勢、銳氣逼人的青年,在塗藥時,動作卻又出人意料的溫柔。跳躍的燭火凝在他蒼灰的眼眸中,淡化了那雙灰眸中的生冷,倒映出幾分暖意。

那抹灰色如同煙一般氤氳上升,緩緩翻騰。

沈鳳璋凝視著與以往迥然不同的沈雋,心中寧靜得不染半絲塵埃。窗外的風聲,燭焰爆裂之聲,屋外婢女低語之聲,周遭一切嗓音都消失不見了。她似是一名日夜兼程、風塵仆仆幾萬裏的旅人,跋山涉水終於坐到爐火邊,卸去滿身風霜,洗去半生塵土。

手腕上的青紫也就那麽一點。雖然沈雋特意放緩動作,但終究還是上完了藥。他擡起頭想要說什麽,卻在對上沈鳳璋那雙微微怔楞的眼眸時,略感驚喜。

阿璋果然對他有感覺。沈雋心中暗喜不已。

沈鳳璋並未察覺到沈雋的想法。沈雋一擡頭,她便瞬間從方才那種意境中抽離出來。

“行了,藥已經上完了,你可以走了。”沈鳳璋收回手,朝著沈雋淡聲送客。

沈雋深知過猶不及,見沈鳳璋送客,他並未糾纏不休,而是果斷起身,朝外走去。

屋外,夜幕漆黑,月色撩人。沈雋走在小徑中,回想起沈鳳璋方才的神情,大步朝前走去的步伐輕松又自信,帶著意氣風發。

他雖然不是情場高手,風流浪子,但他自認自己還算是個高明的獵人。

捕獸,尤其是這樣美麗又警惕的獵物,一方面要小心翼翼,絕不能貿然靠近,以防驚動獵物。但另一方面,又不能一味等待,而是要抓住機會,一點點靠近,然而在獵物感覺太近之前,停下試探的腳步,如此一次次,似是溫水煮青蛙一般,不知不覺間走入獵物領地範圍之內。

帶著初春夜裏的寒風吹在沈雋身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月光之下,沈雋蒼灰的眼眸亮若寒星,又如兩團不斷跳躍的冰冷火焰,顯露出勃勃野心。

他正把得到心愛女人的過程當成一場狩獵。

作為一名高明的獵人,他對自己信心十足。

……

離宮變已經過去兩日了,這幾日建康城中,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早已從宮變變成了始興郡公府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