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話音落下,我驟然驚醒了過來。

人雖然醒了,那種被一步一步逼至絕境的心悸感,卻還滯留在心口久久不能散去。摸了摸鬢角的發絲,已經濕透了,看來夢外的我也哭了。

窗外陰雲密布,隱隱有雷鳴從遠方傳來,仿佛深黑的大海在醞釀咆哮。

同一時刻傳來的,還有敲門聲。

“梅格,開門。”是吉裏夫人。

我揉了揉眉心,走過去打開門,然後立刻被她緊緊抱在了懷中。這擁抱來得突兀極了,我不禁當場愣住。

自從克裏斯汀來到劇院以後,她就很少這樣擁抱過我了,因為實在是忙不過來——除了我和克裏斯汀,她還有一整個芭蕾舞校的孩子需要照料。

眼眶有些發熱,我剛要準備動情地說些什麽,就被她重重地一把推開。只見她用細長的手杖頂開房門,拿起桌案上的一盞金黃燭台,仔細地照看屋內所有的陰暗角落,連床底下都沒放過。

“怎麽了,媽媽……”

她看了我一眼,緊接著猛然掀開了我的被褥。雪白的床單上,一枝系著淺黃紗帶、因枯萎而發黑的紅玫瑰,靜靜地躺在上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這枝玫瑰擲在了我的腳下:“梅格·吉裏,你老實跟我講,你是不是見過‘他’了。”

聽見這句話,我腦中嗡的一響:“他?什麽他?”

“梅格·吉裏,你要跟我裝蒜是嗎?”吉裏夫人的語調下沉,“你我都明白他是誰。假如你沒有見過他,怎麽可能突然唱得那麽好,又怎麽可能讓克裏斯汀當眾獻唱——你可不會做坑好朋友的事情。”

“那是因為克裏斯汀她告訴我說……”

“夠了,梅格!我不想再聽你撒謊!聽著,我不管他跟你說了什麽,你從他哪裏得了什麽好處,總之你給我聽著——不要再跟他聯系了,他不是你能夠接觸認識的人!”

這時候再裝傻就太假了,我沉默幾秒鐘,艱難地問:“那,為什麽克裏斯汀能……”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難看,吉裏夫人口氣稍微緩和了一些:“孩子,你要相信,作為一個母親,我是不會害你的。”

閃電是鋒利的鯊魚鰭,迅疾地割開了夜幕。

海一般的黑雲,終於化為雨點落下。彩繪玻璃窗上的天使圖案,很快被狂風拋來的雨珠砸得面目模糊。

我看了一會兒,垂下眼,聲音很輕:“我記得您說過,克裏斯汀也是您的孩子。”

“她當然是我的孩子,”吉裏夫人說,“但她和你不一樣,要不是父親的去世給她打擊太大,她現在已經成為了出色的音樂家。梅格,她是個天才,他也是……我有跟你講過他的故事嗎?”

她是個天才,他也是……腦海裏反復地回響著這句話。埋在皮肉筋骨之下的才華,被鈍刀子一寸一寸地剖了出來,擺在一起稱斤論兩。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自卑過。

心臟一陣緊縮,我差點失去了呼吸。

“他是我親手從籠中救出來的野獸。當時他還沒有鐵籠高,瘦得肋骨突出,頭上套著一只麻布袋。就是這樣弱小的他,用一根麻繩,絞死了比他高大幾倍的健壯男人……”吉裏夫人輕嘆一口氣,走到我的身邊,攬住我的肩膀,“梅格,我很了解他有多麽危險,我不想你置身於這種危險之中。”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過得很憂郁、很沮喪,排練頻頻失誤。劇院老板看在吉裏夫人的面子上,委婉地提出要給我休假。

吉裏夫人當然同意了,她說:“梅格,這幾天你去照顧舞校的小女孩們。”

克裏斯汀朝我投來羨慕的目光,她特別喜歡那些花骨朵似的小姑娘,每天都會去給她們分發糖果。

這一個月裏,魅影來找過我幾次,我都假裝對他視而不見。有一次,他不耐煩了,直接用一條鐵鏈子鎖住了我的手腳——天知道,他是從哪裏搞來的鐵鏈子,然後把我關進了地下迷宮的一只鐵籠中。

“什麽時候正常,什麽時候出來。”鐵籠外,他的語氣充滿了強勢和控制欲。

仿佛我是一只不聽話、在跟主人鬧脾氣的小寵物,需要關進籠中好好反省。

如果說,之前只是自卑兩個人的差距,卻還偷偷地抱著一絲幻想,希望他能不小心喜歡上我的話,這會兒連幻想都沒有了。他不喜歡我,也不會喜歡我,沒有人會這樣踐踏喜歡的人。

幾天之後,我走出鐵籠,虛弱得站也站不穩。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會兒,有些煩躁地遞給我鐵鏈子的鑰匙:“你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只是發現了一些無法改變的事實。當然,這話不可能對他講,因為講了也沒用。在他看來,我的地位大概相當於一件有趣的玩物,有誰會去重視玩物的想法呢?

真可惜,本以為重活一世,就能夠接近他、了解他、讓他的眼中有我……沒想到還是不行。兩個人的差距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