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劇院的禦用作曲家曾對我說:“一首曲子,尤其是歌劇這樣融入劇情的曲子,對演員音域的寬窄要求得極其嚴格。”

我懂他的意思,每個音階都有固定或不固定的含義。打個比方,假如一首曲子的高音代表“疑問”,低音代表“回答”(1),而演員卻只能唱高音部分的話,那將意味著這首曲子只提出疑問、不負責解答,就好比一場完整的戲劇只有懸念而無謎底一樣。

我當時聽了他的話,情緒低落極了,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以主演的身份登上歌劇舞台。然而現在看著手中的這張樂譜,我開始覺得那個作曲家之所以會那樣說,完全是因為他自身的才華與眼界不夠。

魅影是個天才,我默默地想。他的創作方式,即便是幾十年後的世界,也聞所未聞。

他寫的這首曲子,人聲部分沒有一個低音。沒有低音你能想象嗎?所有需要“回答”的地方,他都用音色低醇的樂器代替,不僅毫不突兀,反而有一種詩歌留白的藝術美感。

我不自覺輕輕吟唱了起來。當我發出第一個音節時,我就知道,這首歌是為我而寫……它太適合我了。

我的聲音其實不難聽,但唱歌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跑高一個調,主要原因是我的聲線太稚嫩、太清脆了,這天生的,沒法改,不然我還可以走走女高音路線。女高音們的音域盡管高亢,聲線卻厚實飽滿,絕不像我這樣脆得能嚓嚓撕開似的。

魅影不知道怎麽辦到的……讓這首歌完全契合我的音域。完全契合,意味著這首歌的每一個音節,只有我才能發出。我的氣息、聲音、情感,就是最適合它的狀態。

想到這裏,我耳根熱了起來,忍不住偷看了一眼魅影。他倚靠在管風琴上,指關節隨意地敲擊著琴身,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四周星星點點的燭火,顯得有些柔和。

心跳鼓噪起來,全身的血液逆流到臉上,我的臉頰一定滾燙到了極點。心裏有個聲音在說:不要看了,不能看了,他能為你寫歌已經是恩賜了。可腳仍然不聽使喚地走了過去。這不能怪我,我在他的面前一向不聽使喚。

他一如既往十分冷淡地看著我。或許是周圍的燭火太溫柔了,仿佛一朵朵被月光灌溉的小花,我在這樣的氣氛之下,情不自禁地有些眩暈。

這首歌講的是一個殘酷、陰暗、古怪的雪人,在冬春交替之際遇見了一位春之天使。雪人對天使美麗的微笑,迷戀得無法自拔,最終選擇將她囚在了地下冰窖裏。

天使一進入冰窖,金燦燦的長發便變成一團焦黃的幹草,眼眸也化為黯淡的死灰色。被囚的時間一長,她更是像脫水的花朵似的,枯死在了冰窖裏。

雪人發現她死去之後,沒有哀傷,也沒有後悔,反而將她毛躁的金發盡數剪下,長久地保存了起來。

我唱的自然是天使,雪人部分則由大提琴一類的樂器代替。

在魅影的眼中,天使是誰、雪人是誰不言而喻;在我的眼中,我和他,究竟誰是天使、誰是雪人那就不一定了。

歌曲的末尾,天使即將死去,曲調猶如春陽之下流淚的冰雪(2)。我停住了,沒有接著唱,而是上前一步,揭開了他的面具。

他有些不自在地側了側頭,但沒有發怒,可能是覺得無所謂吧。

管他的呢。我對他甜甜一笑,踮起腳湊到他殘缺側臉的耳畔,輕輕地說:“You are my angel of spring.”

那天以後,我沒再看見過魅影的蹤跡,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不過,我也沒空琢磨他跑去了哪兒——他給我惹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那天晚上,他竟然,把路易斯敲暈剝光丟在了劇院的舞台!第二天排練的時候,才被大夥兒發現。

路易斯現在可恨我了。這小子在上流圈子擁有不少貴太太粉絲,只要他願意出賣美色,貴太太們動動手指就能捏死我。

我不由得很發愁,都怪魅影,他太沖動了。

我試圖澄清過。某天排練結束,我喊住他,誠懇地跟他說事情都不是我做的。

路易斯牙關緊咬,仇恨地看著我:“花言巧語!毒婦!”

我:“……”

我無語地說:“大哥,你難道沒發現,我倆的力量根本不對等麽?我怎麽可能有那麽大的力氣敲暈你、剝光你,然後拖著你走過長廊把你丟在舞台上呢?”

他聽了這話,非常受刺激:“毒婦,我就知道你是來羞辱我的!”然後頭一扭,氣沖沖地跑掉了。

我:“…………”

真的太委屈了。望著走廊兩旁沒入黑暗的壁燈,我自言自語地嘀咕說:“都怪你。”

沒人回答。想想也是,這家夥怎麽可能回答我。他現在大概在暗中觀看克裏斯汀跳舞,或是待在地下迷宮寫歌吧。這些猜測不想還好,一想我更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