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愛魅影,但我從來沒想過和他在一起。

我也沒想過,他會來找我。

四周燭火逐漸昏暗,一滴燭淚沿著金箔燭台緩緩滴落下來。一個修長、瘦削、單薄的人影,投在了我床前的墻壁上。

他戴著禮帽,披著一件極長的披風,領口繡了復雜而熟悉的花紋。我認得那個花紋,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家歌劇院的地下迷宮裏,曾經撿起過一件同式樣的披風。

“幽靈……”不知道為什麽,我想到了他。

窗外寒風凜冽,烏雲湧動,燭光在張狂的夜風裏瑟瑟發抖,一切都是那麽的朦朧可怖。我看著他上前一步,一手攏緊了披風的領口,另一只手壓低了自己的帽檐。

許久,他開了口,聲音低沉,仿佛暴風雨中海妖歌聲一般迷惑人心:“吉裏女士。”

我大腦空白了一下,這個聲音我至死難忘:“劇院幽靈?”

他不置可否,走到我的床邊:“她死了。”

看來就是他了。我就說,魅影怎麽會平白無故地來找我,原來是克裏斯汀去世了。

我愛魅影,同樣,我也愛克裏斯汀。可魅影愛她愛到發狂,因為這一點,我實在沒辦法再像從前一樣對待她,所以和她已經有十多年沒聯系了。

魅影似乎在看著我,我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冷漠、森冷、不帶感情,和他在黑暗裏注視克裏斯汀的目光完全不同。他看克裏斯汀的眼神是癡迷的,是瘋狂的。倘若玫瑰可以用愛情澆灌,以他對克裏斯汀的迷戀程度,大概能灌溉出好幾百畝的玫瑰田。

沒有等到我的回答,魅影並不怎麽在意,他對人們的沉默與抗拒習以為常:“你和她斷交了十多年,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他果然是為她而來。

“她想見你。”

“你說她死了。”

“你也會死。”魅影雲淡風輕地說道,伸手捏住了我的脖頸。

燭光在這一刻顫抖得厲害極了,夜色變作一團化不開的濃墨。我可能是瘋了,竟然想說:假如我都聽你的,你能不能讓我看一下你的臉?

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真容。我的眼睛永遠只能追逐到他的影子。克裏斯汀說他長得恐怖極了,簡直就是地獄裏來的惡鬼。

如果可以,我真想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或許有人過分執著於表象的美醜,但我不會。

他那麽富有才華,富有魅力,我怎麽可能因為長相而放棄追逐他?

空氣迅速從口鼻流逝,我眼前騰起冉冉白霧。我要死了嗎?那我隱瞞了那麽久的心意,是不是都可以說出來了?

意識慢慢模糊,我看見魅影摘下了禮帽,露出了覆著面具的臉龐,他毫不憐惜地注視著我,骷髏頭似的眼洞裏射出冷漠的目光:“再見。”

“埃裏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我竟然擡手攥緊了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很細,皮膚緊緊地貼著骨骼,我如同抓住了一把手骨。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怔了一下,很快恢復平靜無瀾,“看來你一定很憎恨我。”

“不!”再不說就沒機會了。我努力側頭,把自己的嘴唇貼在了他的掌心上:“我愛你。”

他眼神有些惶惑:“什麽意思。”真滿足,我竟然讓他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我說,我愛你。”

他沉默幾秒鐘,再一次掐住了我的脖頸:“花言巧語,信不信我割下你的舌頭。”

反正我已是垂暮之年,隨時有可能喪命。我回答得相當大膽:“請隨意,只要你能記住我的名字,能夠死在你的手上,是我的榮幸。”

魅影聽了這話,有片刻的失神:“你真不怕死?”

“不怕。”

他冷笑一聲:“那你去死吧。”

死亡的陰雲重新籠罩在了我的頭上,我能感到氧氣在飛快地抽離。喉嚨劇痛,肺部也劇痛,原來快要窒息的感覺是這樣。令人慶幸的是,這時候我還能發出聲音:“如果可以,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他頓了一會兒,稍稍松了手:“什麽事。”

“我能不能聽著你的歌聲死去。”

真想找個畫師,畫下他這一刻的表情。他徹底松開了我的脖頸,抱著手肘,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似乎在困惑是否聽錯:“你聽過我唱歌?”

“你為了和克裏斯汀同台表演,全劇院的人都聽見了。”

“可你記到了現在。”他一邊說著,一邊看了我一眼。他終於拿正眼瞧我了。

“因為實在難忘。”

“瘋子。”最後,他說,也沒有為我唱歌,“我走了,你好好活著吧,雖然你一副活不長的模樣。”

我輕摸著脖子上的淤青,小聲問他:“真的不能唱一首再走嗎?”

不知道他是猶豫了,還是遲疑了,總之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半晌才拒絕說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