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霍府。

沒有抱頭痛哭,沒有喋喋不休訴說這些年的經歷。屋子裏過分的安靜。

軒窗半開,紅梅俯探。

姚氏坐在窗下望著窗外紅梅,霍平疆望著她。

姚氏的一陣抑制不住的咳嗦聲終於打破了屋內的寧靜。她捂著口,弓著身,咳得瘦弱的身子輕顫。霍平疆急忙伸出手,指尖未碰到姚氏,已不敢再靠近。他的手停在那裏頓了頓,才繼續朝前輕輕搭在姚氏的肩上。

真的,不是幻影。

霍平疆的手掌逐漸用力,傾盡全力地想要握緊,只有牢牢握緊才會覺得真實。他力氣很大,姚氏的肩開始疼起來。可是姚氏沒有推開他,她什麽也沒有說,飲鴆止渴般安靜地感受著肩上的疼痛。

半晌,霍平疆松了手,堪堪從不真實的狀況中回過神。

他在姚氏面前蹲下來,用手去擦她裙子上的泥漬。

——他的小姐喜歡幹幹凈凈的,哪怕他們最窮困潦倒的逃難時,她也總是幹幹凈凈的。泥漬和窘境會讓她過後偷偷哭鼻子。

記憶的門一下子打開,從小到大,他蹲在她面前為她理裙角的畫面鋪天蓋地而來,重逢後靜默相對了半日,姚氏這才忽然落下淚來。那些蘊在暗處的情緒不知道積攢了多久,在頃刻間呼嘯而來。

眼淚落在霍平疆的手背,沉甸甸的。

霍平疆的手僵在那裏。

“我這一生唯一一件後悔的事情就是從軍。”

姚氏溫柔地搖頭,小心翼翼地朝霍平疆伸出手。面前的人真的是他嗎?是啊,是他,她的霍石。

霍平疆先一步握住她的雙手,攤開她的手,看她手心這些年蹉跎下的痕跡。像陰雲罩在心上,壓得霍平疆喘不過氣。他深吸一口氣,反復摩挲著她手心的薄繭,努力去感受她這些年吃的苦。誰說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他撫著她手心的薄繭,陪她再痛一次。

他們當初逃難時,還是兩個小孩子。可是再貧窮的窘境下,他也不會讓她吃一點苦,做一點重活。即使被現實打進泥裏,他也要將他的小姐抗在肩上,免淤泥臟了她的鞋子。

他當初為什麽要走?為什麽那麽狠心丟下他們母子,讓她一個人受苦。他不敢想,只覺心如刀絞。他做錯了嗎?他只想給他的小姐更好的生活,想要她和先前家中未生變時那般養尊處優,再不受旁人白眼。

霍平疆再一次深深吸一口氣。壓在他心上的東西太重,他終究是承受不來。九尺男兒高大的身軀跪在他的小姐面前,抱著她的腰,將臉埋在她的腿上,嚎啕大哭。即使當年得知她的死訊,也未曾這樣失態過。

姚氏頓時手忙腳亂起來,慌忙輕撫霍平疆的肩背:“沒事了,沒事了……我挺好的。”

霍平疆擡頭看她,哽聲問:“好?”

姚氏臉上掛著淚,眉眼間卻是溫柔笑意,她點頭,說:“挺好的。遇到了很多好人,日子過得也還行。沒有再打仗,不用逃難,國泰民安,女兒也懂事……”

只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她闔動眼瞼,讓花了視線的眼淚落下,望著眼前的霍平疆溫柔地笑。她輕撫他的臉頰,發自內心地歡喜。“曉得你過得很好,那便是更大的好。”

霍平疆並不覺得受到安慰。他的小姐永遠那樣心善與知足。可是他貪心且自私!他一點都不覺得好,只覺得造化弄人,命運可笑!開疆擴土平天下有何用?自己的妻女卻在承受這樣的苦難!

霍平疆滿腔的恨。

姚氏一眼看穿,無聲輕嘆。她輕拍霍平疆的手背,沙啞的聲線裏溫柔如故:“我餓了。”

霍平疆緊繃的情緒在一瞬間松散,那些恨也在消散,什麽都抵不過他的小姐一句話罷了。

他說“好”,踉蹌起身。

整個霍府的人都心情復雜。

周玉清將周家人聚在一起商討如今情形。向來有主意的他,也沒了主意,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焦慮不已。霍將軍的原配夫人在他的家中做乳娘,這……這這!周玉清只覺得十分危險,周家恐危矣!

霍瀾音和衛瞻趕回家時,白管家相當意外。

“白管家,我母親今日是不是出府了?她可還好?”

白管家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話竟變得結巴和猶疑:“好……好吧……?主子您……您病好了?”

雙重意外讓白管家驚得不輕,全然沒了往日的冷靜老練。

霍瀾音一邊往裏走,一邊問:“這府裏府外怎麽會有那麽多官兵?”

若不是她認得出這是霍平疆的玄甲兵,定以為是哪方的勢力要作妖。

“那個……那個……”白管家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接話。

霍瀾音覺察出不對勁,停下腳步看向他。

“說話。”衛瞻沉聲開口。

白管家嚇得一哆嗦,直接跪了下來。他指著姚氏院落的方向,心虛回話:“霍、霍將軍在……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