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宮宴未歇,霍平疆先一步離席。他並未離宮,而是去見了皇帝。他跟著領路的小太監往寢殿走去,還沒見到皇帝的人影,先聽見他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皇帝沒歇在床上,他披著一件厚重的棉衣,坐在長案前,鎖眉凝視著攤開在長案上的地圖。

霍平疆還未行禮,他先招手:“你看這裏。”

霍平疆走上前去,順著皇帝的手,看向地圖上北衍和西蠻相交的一片荒蕪大漠。霍平疆點頭,道:“是。不管是北衍還是西蠻,在這個地方的軍隊力量都很薄弱。”

皇帝嘆了口氣,悵然道:“平疆,孤不甘心呐!”

“殺過去便是。”

皇帝搖頭,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縱使殿內炭火充足,他還是覺得冷,要時不時喝幾口熱茶,才能祛除體內的寒。

“不行了,孤這身子骨熬不到那時候了。”他苦笑,“孤也未曾想到沒有戰死在疆場,反倒頹死在這深宮。可惜啊可惜……”

可惜啊,他想要的大業終究不能親眼所見。

霍平疆在宮人搬過來的椅子坐下,他習慣性地撚著腕上的麻繩,道:“寒冬過去即是暖春。陛下如今當保重龍體。待得春暖花開時,再與末將一並殺去西蠻。”

皇帝笑著搖頭,道:“你還是那樣子,孤卻風燭殘年,再拿不動當年的重戟。”

霍平疆重新打量著坐在對面的皇帝,昔日戰場上的兄弟。那個執重戟領萬軍的曠世奇才,如今兩鬢斑白瘦骨嶙峋舊傷堆積。這世間最唏噓之事,莫過於英雄遲暮。

一時之間,霍平疆也不知道如何再勸,只好沉默下來。

明明是寂靜深宮,相對無言的兩個人卻好像回到了當年金戈鐵馬的戰場。

長久之後,皇帝長長舒了口氣,沉聲道:“平疆。你這名字是孤給的。不會有人比你更懂孤的遺願。”

遺願?

霍平疆“嚯”的一聲起身:“陛下!”

皇帝擡手阻止了霍平疆的話,繼續道:“這些年,北衍逐漸從戰亂中走出來,休養生息。人人稱贊孤光復北衍,卻無人知道孤要的遠遠不止這些!他西蠻讓我們北衍嘗遍了滅國為奴家破人亡的滋味,如今不過是將原本屬於我們北衍的疆土搶回來。這是理所應當的。然而不夠,這不是補償!不讓西蠻嘗過滅國為奴俯首稱臣的滋味,孤意難平!”

他滄桑的眼中生出一團火,一如多年前執戟斬宵小。

“平疆啊……孤如今才明白古人為何求長生。壯志未酬,抱憾化土,死有不甘!”

霍平疆握拳:“陛下再給末將幾年時間!”

皇帝搖頭,他挺直的脊背軟下去,略顯疲憊地靠在椅背上。他臉上嚴肅的表情也緩了些,溫聲道:“今日召你過來,是有要事相托。”

“末將待令。”

皇帝眯起眼睛,望著長案上的燭火,滄桑老態的眼中浸著看透一切的城府。他說:“不要浪費時間在京中權勢相鬥勢力相爭的小事上,若被權勢所誘終喪雄志。這龍椅由誰來坐,既重要亦不重要。若他日孤走後,坐在龍椅上的天子阻礙北衍的前行……”皇帝盯著霍平疆,目光灼灼,“取而代之。”

殿內的宮人垂著頭,努力克制著激動。

燈芯忽然炸裂了一聲,清脆的、細微的。

霍平疆行軍禮,並不推辭,語氣鄭重:“末將領命!”

霍平疆退下去之後,宮人腳步匆匆邁進殿內,向皇帝稟告宮宴上發生的每一件事。臨了,又稟:“……二王爺今日曾單獨見過皇後娘娘。”

皇帝聽著宮人的稟告,不耐煩地皺眉:“就沒有什麽旁的重要?竟是些亂七八糟的破事!”

宮人噤聲。

皇帝覺得疲了,撐著起身,一旁的小宮女趕忙過來扶著他,一步步往內殿去。他今日下床的時間不少,是該歇著了。每走一步,皇帝都能感覺到當年的舊傷在撕咬著他。

這世上終究沒有長生不老藥,他知道自己這條命,馬上就要到了盡頭。至於那些未完成的志向終究只能靜待後人。

宮宴雖要很晚才結束,可是衛瞻等到大婚之事敲定下來後,瞧著霍瀾音幾次揉眼睛有些困,便帶著她先回去了。

剛回東宮,看見山河守在門口候著,霍瀾音一下子彎著眼睛笑起來,特別開心地跑過去找山河。

跟在後面的鶯時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

當初山河、流春幾個來霍瀾音身邊伺候的時候,鶯時覺得她們哪兒哪兒都好,自己哪兒哪兒都上不得台面,著實自卑了一陣。那時她就想著一定要跟著這幾個宮裏來的宮女好好學,不能給姑娘丟臉,不能因為蠢笨被趕離主子身邊。她甚至覺得只要自己安分聽話,霍瀾音就不會甩開她。

可是自從霍瀾音病了,鶯時明顯感覺得到霍瀾音更喜歡親近山河、流春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