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七十五 兩張被子裏的世界

那年冬月,祖父應詔入京,大姐蘭君出嫁,母親私下跟父親商議,想趁著送嫁之便,幹脆一塊去京城老宅住一陣子,正好幫大哥采辦彩禮。

我知道她的私心,她是聽說長寧的舅爺家進了京,想趁機去疏通關系,長廷表哥還沒定親,她在祖母跟前嘀咕了很多次,想讓四姐嫁過去,奈何祖母一直沒應聲。

原本以為她的想法又要落空,因為祖母和孫媼談起她,總說她異想天開,不想居然真就成行了。

不但大哥和四姐,連我都被允許跟過去——祖母說,既是想去,就都帶過去吧,也讓孩子們見見世面。

那是我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離開榆州,讀白長氏的“千裏行”時,裏邊說京畿之地是“十裏一亭,五裏一崗”,我覺得太誇張,怎麽可能真在五裏設一崗!所以臨近京畿時,我跟小七趴在車窗裏往外看。見外頭每隔一裏地便會設一根木樁子,過了五根就會有一個四角亭,上頭掛著兩個大燈籠,燈籠上寫著一個大大的“衛”字,小七在旁邊感嘆道,原來這麽早就有了路燈,我不懂何為路燈,也沒問她,她偶爾是會這麽胡言亂語的。

因為我身體不好,所以到了京城後,母親只帶著四姐出門。

四姐十四了,按理早該許人家,可母親覺得她生的福相,又有才學,應該嫁個貴婿,於是拒絕了好些上門提親的媒人。

進京的半個月後,有天早上,祖父突然讓人把香案擡到了院子裏,全家人跪在香案前,聽一個穿紅袍的人念了一大段聽不懂的話。

那一天,我們家特別熱鬧。

沒過多久,祖母就帶我們去了舅爺家,在那裏,我第一遇見他。

我無數次想,如果我有四姐的才學和年紀,有小七的容貌,是不是他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可惜,那會兒我什麽也沒有,甚至沒有一個好的身體。

我記得很清楚,他當時穿了一身月白的長袍,一本正經地坐在椅子上,舅爺跟他說什麽,他都能對答流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包括我。

他大約是這世上最聰明、最好看的人了吧?

他叫莫長孟,大哥告訴我的,說他是莫家的旁支,原本連莫家的家學都進不了,是舅爺有次在喜宴上看到他的字,特批他進的家學,還給他取了個字——仲生。

匆匆一瞥,他不認識我,我的人生卻從此圍繞他而展開。

那年我十歲。

從見到他的第一天晚上,我再也沒把小七端來的藥偷偷倒掉,並開始認真學起女紅,即便手指被紮成蜂窩,也不再喊疼。讀書寫字也認真起來,每天須得練上三張字才敢睡覺。

因為……因為他很優秀。

可惜,他還是定了親,因為他比我大六歲。

第二次見他是在長寧,那年我十四。

他的未婚妻病故了,而四姐也沒能跟長廷表哥定親,舅爺覺得對不住祖母,便說起他,誇他才學好,樣貌佳,將來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祖母卻猶豫了,一來他之前定過親事,二來他母親出身不大好,怕將來婆媳間相處不來。

那一夜,我窩在被子裏哭了半宿,心儀的人突然變成了姐夫,那種感覺真是生不如死。小七以為外頭下雨,忘了關窗,半夜爬起來,卻發現是我把被角哭濕了,她嘆口氣,鉆回被子裏。

我們倆臉對臉躺著,她問我:是不是喜歡那個莫長孟?

我驚訝的要命,問她怎麽看出來的?

她說瞎子都能看出來,隨即跟我說了一句話:雖然說出來未必有用,可不說出來,肯定是沒用。

我能嫁給仲生要感謝兩個人,一個是小七,她勸我盡早告訴祖母。另一個是不知該叫姐夫,還是妹夫的李楚,他先是娶走了四姐,後又帶走了小七,算得上是我的恩人了。

出嫁那年,小七讓人從京城給我送來一只紅絲線編得鴛鴦結,新婚之夜,我偷偷把它系在尾指上,另一端纏著他的尾指。看著兩人的尾指被一根紅線連著,心裏說不出的高興。

我知道他並不那麽喜歡我,我長得不醜,卻也不算多好看,我讀過書,卻做不到出口成章,我會女紅,會做菜,然而都不出彩,我學了所有我能學得東西,最後發現沒一樣能讓人另眼相待。

與他相比,我形同螻蟻。

我吃蘭鴛的醋,與其說是嫉妒,不如說是羨慕,羨慕她能在他跟前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哪怕是醜態百出。

我卻沒辦法,甚至於生了文哥兒之後,都沒法子在他面前徹底放松。

小七說我錯了,開頭就錯了,把自己放在了最卑微的位置,做人可以卑微,但是骨子裏不能卑微。

道理我都懂,可我卻不知道該怎麽做,面對他時,總讓我自慚形穢,因為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丁點的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