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想開導人必須說漂亮話

芥川龍之介感覺自己正像是一條小船，在驚濤駭浪裏沉沉浮浮。烏雲遮天蔽日，驟雨傾盆而下，一切都徘徊在徹底失控的邊緣。

就快死了嗎？明明……明明好不容易得到了……

過去由於不具有感情，只能做他人口中的犬類，如今終於第一次懷有了明確的感情，雖然這份感情如此痛苦，五臟六腑都仿佛要燃燒起來，像是撕裂了喉嚨般噴湧而出……

但是終於……終於得到了“憎惡”……因此我是懷有感情的人類，並非畜生！

不想就這樣死掉啊……

然而……

……又為什麽要活著呢？

……

“醫生，怎麽樣了？”

“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再過一會兒他就能徹底清醒，只要好好休養幾天，保證沒有任何後遺症。”

“醫生真是太厲害了。”

“哈哈哈哈，救助病人是醫生的天職嘛。”

耳邊出現了一男一女的對話，男方大概是一名醫生，而女方的聲音……很耳熟，感覺不久前才聽到過。

芥川龍之介的腦海裏恍然回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看到的“天使”。

仔細一想，當時果然只是錯覺吧，畢竟怎麽可能會有天使看見身陷地獄之人呢？

天堂大概是根本不存在的，地獄反倒就在身邊：一直以來為了生存拼盡全力，又遭受著生的折磨，饑餓時連雜草也要爭搶著下咽，又或者早晨醒來看見夜裏凍死的同伴的屍骸……如此這般的日常，如此這般的地獄深淵。

外面的人時而心血來潮，向裏張望，自然是什麽都看不到的，黑暗過於幽深，他們的眼中無法映照出任何東西。

所以，天使的雙眼，也絕對不會向這裏傾注目光。

突然，芥川龍之介感覺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只手柔軟、幹燥而溫暖。就和那時候一樣……

像是在即將傾覆的船底放上了壓艙石，將沉重的船錨投入深海。

在驚濤駭浪之中承受著狂風暴雨的小船，忽然間安定下來。

“既然如此，我就守在這裏等他醒過來吧。”擁有著天使一般溫柔雙眼的少女如是說，她的聲音柔和平緩，卻隔著雨幕與海浪清晰的傳遞過來。

一股力量突然從芥川龍之介的心口湧現，他追尋著聲音的來處，拼盡全力睜開雙眼坐了起來！

“啊，這孩子清醒的姿勢怎麽跟太宰一樣可怕……”雲浮杏子嚇了一跳，不禁低聲驚呼。

好在芥川龍之介剛剛清醒，尚需要幾秒鐘平息頭腦的混亂，沒聽清這句。

這個瘦弱的男孩沉默了幾秒鐘，將昏迷前和蘇醒後的記憶串聯起來，然後突然緊盯著雲浮杏子，無聲的留下淚來。

無色透明的淚水晶瑩的仿若珍寶，而氤氳在珍寶之中的黑眼睛卻空洞又迷茫。他霜白色的鬢角掃過蒼白憔悴的臉頰，就像是某種無聲的求救。

雲浮杏子頓了頓，一時間母性大發，伸出雙手將男孩擁進了懷裏。

她滿腔憐惜，明明眼前的男孩實際上比她小不了兩歲，卻忍不住拿出了對待幼童的態度，用平靜而輕柔的語調安慰他：“已經沒事了，那些壞人全部都死了，你已經安全了。”

“全部都死了……那麽，我該怎麽辦？”

“什麽？”

芥川龍之介微微動了動，意識到自己完全被對方擁抱住了。這個仿佛天使的女人真的看到了陷於地獄的他，並且不僅僅只是看到……

所以，如果是她的話，或許真的可以……

芥川龍之介決定嘗試一下：“仇敵不在了，我已經沒有追尋的目的，所以，你能夠賦予我——生存的意義嗎？”

“生存的意義啊……”

雲浮杏子輕輕一嘆，她真的很不擅長應付這種類型的小孩，小小年紀就滿腦子哲學三問，在本該愛玩愛鬧的年紀非要發出關乎生與死的詰問。

說簡單了只是中二病，可孩子本人卻不會把這個當做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只會認真到去鉆牛角尖。

如果想開導這樣的孩子，說出的話不夠漂亮可是不行的。

“你知道嗎？每一個嬰兒都是伴隨著聲嘶力竭的啼哭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在最開始，誰也不懂生存的意義，很多人不得不花費一生去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

“所謂生存的意義，必是自己交給自己的，我無法直接將之賦予你，但我向你保證，我會幫你得到它。

“既然你此前從未獲得生存的意義，那不如就此擺脫過去，重新活一次吧……所以，請不要再壓抑自己了，既然想哭的話，就只管大聲哭出來。”

回應雲浮杏子的，是芥川龍之介以仿佛用盡一生所有力氣發出的咆哮。

又或者說，那正是他重獲新生的慟哭。

也是嬰兒降生於這世界的第一個音節。

——

太宰治坐在椅子上，姿勢是一條腿蜷起來，一條腿撐出去，雙手百無聊賴的把玩著一部遊戲機，他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外套，那外套怎麽看都比他本人的身材要大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