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死囚(下)

我看著他,只覺心情復雜之至,震驚,疑惑,憤怒,難過皆不足以形容。他方才說出的每一句話,皆如同狂風卷浪,將我的思緒狠狠地沖擊碰撞。

良久,我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若一切如你所言,那麽你當得忠臣二字。”我說,“你去泉下見到太子妃,她會高興的。”

黃遨訝然,擡頭看我。

我也看著他:“你如今話都帶到了,既然無憾,我便告辭。”

說罷,我亦向他一禮,轉身便要走。

“殿下莫非甘心這般埋沒一世?”黃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心想,果然還是有所圖。

我轉頭看他,只見他跪在牢裏,看著我,雙目炯炯:“臣死不足惜,可殿下乃先帝存世的唯一骨血,天潢貴胄,難道要坐視先帝大業灰飛煙滅?”

“坐視?”我說,“恕我直言,先帝這大業不是在我五歲時便灰飛煙滅了,還須我坐視?”

黃遨道:“並非全然無望。臣用先帝留下的余財,在冀州招兵買馬,就算經此惡戰,所剩兵馬仍有萬余,可為殿下驅馳左右!”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楚國還剩有余財?”

“正是。”黃遨道,“當年司馬氏大軍壓境,先帝料到此關難過,便事先將私庫中的金銀藏到了深山之中。太子妃將此事告知臣,臣赴冀州之時,將金銀取出,以資舉事。”

我忙問:“這些金銀還剩多少?”

黃遨的神色有些遺憾:“已無剩余。殿下亦知曉冀州大旱,柴米皆貴,每日養兵更是耗資甚巨。雖義軍時常打劫豪富,但大多用以接濟饑民,分攤下去,亦頃刻不見蹤影。”

我:“……”

他補充道:“不過錢糧之事殿下不必操心。冀州除了那些豪富,還有許多王侯。臣先前不曾下手,乃是思及這些人養了許多私兵部曲,不欲樹敵過多。如今皇帝既已親征,與這些王侯開戰便是避無可避。打下任何一家,糧倉中的糧秣都足以養上數萬人。冀州四面皆豐沃之地,殿下在冀州站穩了腳跟,可成一方割據之勢,復國亦指日可待。”

我聽完他的豪言壯語,點了點頭,道:“誠如公台所言,此等宏圖偉業,大有可為。不過我有一事不明。”

黃遨問:“何事?”

我說:“我既是天潢貴胄,當初我母親將我生下之後,卻怎又將我換走?是我天生德行有虧,還是缺了手短了足?”

黃遨:“……”

我繼續道:“再如公台所言,知道我的人,就算加上太子妃,也不過四人。我既然連那堂堂正正的名分也沒有,又如何擔得那復國的重任?”

黃遨目光一動,還要再說,我打斷道:“還有一事,煩公台告知。太子妃當年囑咐公台之時,可曾提過要我來復國?”

黃遨沉默了一下,道:“不曾。”

我看著他,輕嘆了一口氣。

“那麽公台所言種種,皆與我無幹。無論我五歲之前是何人,如今我只姓雲,而我的祖父也只有一個,叫雲重。”我說,“多謝公台告知。公台恩德,我沒齒難忘,今日就此別過,還望保重。”

說罷,我亦跪下,向他鄭重一拜。

黃遨注視著我,目光不定,終是沒有再多言。

我起身,不再看他,轉身而去。

牢獄外面,仍夜色沉沉。風帶著涼氣,還有些露水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想讓自己清醒些,卻覺得腦子更亂。

守門的軍士正在打瞌睡,見我出來,忙醒神過來,向我行禮。

我沒理會他們,徑自地往外面走去,心好像被什麽催促著,迫不及待要離開這個地方。

我回到獄吏的屋子裏,將衣服換掉,去掉面上的易容之物。不過這獄吏的屋子緊挨著外頭的街道,我沒有心思再裝扮,只在面上貼了胡子,穿上玄衣,翻墻出去。

街道上仍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我走在路上,舉目四望,忽而覺得空寂而孤獨。

我有些後悔來這裏。

就在一個時辰之前,我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現在,我連自己究竟從何而來都不太確定了。

腦海中反反復復地浮現起許多事。從我記事以來,與父母的一切,與祖父的一切。有好些細節,我從前從不多想,而現在,它們不再無足輕重。

比如,我記不清我父母的姓名。我只記得他們之間一向以夫妻相稱,而衣冠冢上刻著的名字,都是祖父後來告訴我的。

再比如,無論田莊裏的佃戶,還是老家的鄉人,他們雖然見過我的祖母,卻無人見過我的父母。就連雲氏的族人,比如我那倒黴的族叔,他們也只是聽過我父親的名字,沒有見過他。按祖父的說法,我父親是在蜀中避亂的時候出生的,返回淮南之後,一直在壽春。鄉人們大多一輩子都守在鄉裏,鐘離縣城都難得去一趟,遑論壽春。而祖父性情清冷,慣於獨來獨往,就算是家裏的宗祠,也常年托與族人或佃戶打理;就算是我族叔那樣的親戚,他也一向不熱絡,來往寥寥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