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海浪(下)

這天夜裏,我躺在榻上一動不動,很久之後才睡著。迷迷糊糊地睜眼之時,只見窗上天光熹微,已到了黎明之時。

我怔忡片刻,忽而想起昨夜的事,頭腦一下清明過來。忙看向旁邊的榻,上面卻是空空的,哪裏有公子的影子?

身體似被火燎了一下,我騰地掀開褥子坐起來,再往屋中別處看去,出聲試探:“……公子?”

空空如也,並無別人。

我忙從榻上下來,走到門前,只見門關得好好的,門閂卻被打開了。我打開門走出去,海風夾著早晨的涼氣迎面而來,我打了個冷戰,忙不叠地走到院子裏去。

庖廚裏有些響動,風中有煙火燒食的味道,我走過去,不期然地,看到了裏面熟悉的身影。

公子已經穿戴齊整,衣冠楚楚,卻正在灶前添著柴火。而灶台面上的鍋裏,正冒著絲絲的白氣。

我看看天色,不禁覺得又詫異又好笑。雖然昨日就見識過他圍著灶頭轉的模樣,但現在看著,仍覺新奇。而那鍋中冒出的氣味,我也甚是熟悉。

“公子在燒蘭湯?”我走進去,訝然問道。

“嗯。”公子道,“我方才在房中看到有有燒蘭湯的香草,便取了些來。”

“哦……”我說著,不由地瞥了瞥公子,有些汗顏。

離開公子之後,我發現也喜歡上了蘭湯的味道,時常在洗漱沐浴時燒上一些,一邊聞著那氣味一邊回憶著與公子有關的事,甚是享受。不過這乃是我的秘密,我唯恐被公子窺破,忙岔話問道,“公子怎起這般早?”

“也不算早。”公子道,“在雒陽,這般光景我已在朝中了。”

我了然,的確是這樣。就算是從前公子還未當上重臣的時候,他也是卯時便要到官署。我當年因得要服侍他,每日也醒得很早;而離開之後,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這習慣也就早忘了。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庖廚中陷入一陣詭異的靜謐,唯有灶膛裏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沒有人提昨夜的事。

雖然我夢裏反反復復都離不開它,以致我睡得不太好;方才從睜眼開始,我心裏想著的也全是它。而公子……我瞅了瞅他的臉。他看上去也並未睡好,興許在別人眼中,他這模樣看上去仍舊如常,但那眼底微微的疲色瞞不過我。

當然,這也是我的秘密,不能讓公子看出來。

“公子,” 我故作鎮定,卻不敢看他的眼睛,“稍後阿冉來送膳,還是讓他留下來吧。”

“為何?”公子問。

當然是因為舍不得。雖然我對獨處也甚為熱衷,但總讓公子這樣的人來幹粗活,著實甚為暴殄天物。不過我也知道這理由公子不會接受,說出來他定然又會覺得我小看他,只得道:“他們如今都視公子為主公,哪家主公親自燒火劈柴?公子越是躲避,他們越是好奇,只怕總有人要生疑。”

“主公”二字從我口中出來之後,我的耳根又不禁陣陣發熱。

公子卻顯得比我自在多了,他繼續往灶裏添著柴,語氣不置可否:“疑便疑好了,你說過,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撒謊切不可說得太細,讓人捉摸不透方可得逞。”

我:“……”

這話雖聽著在理,但我仍不禁疑惑。我曾經對公子說過這樣的話麽?

正當我迅速回憶自己誆騙公子的那些過往,公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在灶前站起來,轉向我。

“霓生,”他說,“我學做粗活,其實並非只是要籠絡人心。”

我問:“哦?那是為何?”

“我那時想著,若將來要與你四處奔波,定然顧不得帶仆從,須得有人燒火劈柴。”

我愣住。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和,著一點笑意,卻並不隨意。那眼睛看著我,頗是鄭重。

熱氣烘上了我的頭腦,方才經營的那番鎮定心思霎時間土崩瓦解。

“也不會這樣……”我囁嚅道,“仆人總還是用得起。”

這話說出來當然沒什麽底氣,因為公子的想法甚為實在。我如果要帶上他,那便不會像是現在這樣舒舒服服地隱匿,而是徹底變成逃亡。而既然是逃亡,我和公子便不可能每日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置地買仆,安然是生活。尤其是公子,他那張臉生得有多麽妖孽,看看昨日那眾人的反應便知道。想要帶著他過上默默無聞的生活,無異癡人說夢。

不過話再說回來,能被公子如此惦記,著實讓我很是沾沾自喜。同時,還有些愧疚。公子這般心意拳拳,而我竟不肯順水推舟地笑納,著實活像個勾引良家又始亂終棄的混蛋。

公子不與我爭執,笑了笑,忽而伸手來將我抱住。

“霓生,”他低低道,“我就想像現在這樣,誰也不要,只有你和我。”

“嗯……”我答應著,只覺心跳得急,卻酥軟得好像剛蒸熱的蜜糕,甜甜軟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