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萬安館(上)

海鹽畢竟是個小縣城,雖不像雒陽那樣天黑了就宵禁,但人們也無甚消遣,各家各戶關門落鎖,白日裏喧囂的街道皆沉寂下來。

萬安館裏能為客人們提供的消遣也不過是些酒食和行令六博之物。堂上有老錢他們在看著,我用過晚膳後無事,便照舊回自己的院子裏去。

萬安館的客房甚為齊全,最便宜的是通鋪,十錢一晚;最貴的上房則是獨立的小院,每晚三百錢。原來的主人不住在客舍內,故而並無主人的住處。我買過來之後,便將最清靜的院子占了自己住,且如桓府時的方法,將室內一角的地磚底下挖空,把金子都藏了進去。

經三年前那事可證,此法頗為穩妥。

我在桓府的那張臥榻,擺設的位置我特地作了記號,只要被人移動過分毫,我定然能夠察覺。那夜我去見公子時,特地留意了臥榻的位置,仍是我離開時的模樣。也就是說,徐寬那蠢貨,並沒有想到地磚下面會有名堂,看我榻下空空,就沒有移開來搜。而此法,既然連徐寬這樣拿我當賊的人都沒有識破,如今我一身清白,自然更可以放心大膽地依樣行事。

我離開雒陽之時,世上知道我還在的人,只有公子、阿洪和老張。因得曹叔、曹麟和老張的關系,他父子二人應當也會知曉,只是三年以來,我並不曾聯絡他們。經過雒陽的那些事,我知道以他們的能耐,就算沒有我,他們也出不了什麽大事。

當初我選擇在海鹽開客舍,除了看中這小城安逸,更重要的,乃是此地雖偏僻而消息卻不閉塞。每日到海鹽來的客商絡繹不絕,天南海北,在客舍裏,想知道哪裏的事都能打聽。我開出比別家更高的條件將老金留在萬安館裏,也是出於此想。老金這樣的說書人,談天說地乃是吃飯的行當,平日裏最熱衷的就是四處打聽新鮮事。有他在,這客舍的前堂便總是熱鬧的,各路賓客談天說地,無論是雒陽還是荊州、益州、豫州,但凡有了些風吹草動,不出幾日,我就能在這客舍中知曉。

至於淮南的田莊,三年前我離開雒陽的時候,曾托老張給伍祥夫婦帶口信,告訴他們我還活著,以防他們聽到我的死訊之後,生出什麽枝節。這三年裏,我每年都會回去一兩次,易容作路人的模樣,在田莊附近窺探。伍祥將田莊管理得甚好,宅院和祖父的墓地亦打理得井井有條。我自然還想著回去,只是如今之事,只得在外頭再避上些時日,等待時機。

外面的天色雖然黑了,但我並不像縣城裏別的人家那樣早早去準備安寢。

就算已經離開了桓府三年,從前在公子身邊養成的習慣我也不曾改掉。我在案前坐下,照例拿起一本書來翻了翻。可今日在前堂聽了那些議論之後,我總覺得心思浮動,無法沉下心來好好看書。

我想了想,大約是因為聽到他們提到了秦王。

三年前的雒陽之變,秦王因護駕有功,受了皇帝獎賞,回遼東時頗為體面。但喜好從蛛絲馬跡中翻找秘辛的人們從來不會閑著,議論得沸沸揚揚。

對於秦王的評價,天下人大致分為兩派。

一是秦王大忠派。其說法是秦王乃千古難遇的神將,帳下奇士能人眾多,早算得雒陽將有大變,且皇帝即將病愈。秦王唯恐皇帝在病愈前慘遭毒手,故而率十萬大軍借海陸潛入,在雒陽大亂時出兵鎮壓,保衛了皇帝周全。

二是秦王大奸派。皇帝當時臥病不起是天下人盡知的事,秦王見京中亂象,又得知了梁王的計劃,起了從中漁利的心思,於是率領十萬遼東兵自海路而來,攻入雒陽,包圍宮城,打算擁兵自立。若非皇帝及時病愈,只怕如今坐禦座的早已換成了他。

持兩派意見的人大致人數相當,水火不容,每每談起此事之時,總免不了爭吵一番。

而我每每聽著這些言語,只覺汗顏。那第二種說法之中,除了長公主背地裏幹的那些勾當無人知曉,秦王入雒陽的前後之事已是猜得**不離十。

說來冤孽,我如今又是裝死又是遠遁,雖然自信不會再看到他,但每每乍的聽人提起他的名字,仍然還是覺得心中仿佛梗了芥蒂。特別是,時隔三年,今日,我頭一次聽到了當時秦王對我那死訊的反應。

他居然派人去吊唁。

我不禁冷笑。

他為何有此雅興,我不知道,或許是為了試探,也或許是為了顯示愛才之心。不過我那伎倆,既然連公子都要起疑,那麽秦王的反應亦可想而知,何況,就在前一夜,我還去了一趟他的營帳裏偷東西。我雖然十分盼望他也以為我死了,但對於他那樣的人而言,一旦做了我裝死的假設,那麽我裝死的目的也就不難猜了。

我覺得,這大概是他的報復。